第1017章 黑暗中的星光(2/2)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也许上诉,也许寻求更高层面的关注,也许发起公民联署。但我知道的是,我不会放弃。岩叔他们不会放弃。”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你知道吗,槿之,有时候我半夜醒来,会突然想起雨林里的声音。瀑布的声音,鸟叫的声音,风吹过树冠的声音。然后我想,如果有一天,这些声音被机器轰鸣取代,那会是一个多么寂静的世界。不是没有声音,而是没有了生命的声音。”
高槿之伸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他的手很暖,掌心有常年握方向盘和相机留下的薄茧。
“我懂。”他只说了两个字。
许兮若感到眼眶微热。这一路走来,最艰难的时刻,不是面对强大的对手,而是那种无人理解的孤独。而此刻,这只手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
“等这一切结束……”高槿之没有说完,但许兮若明白。
“嗯。”她点头,反手握紧他的手,“等这一切结束。”
周一清晨七点,许兮若和高槿之已经守在省政府附近的一家咖啡馆。他们不能进去,但希望能第一时间了解到任何消息。
八点十分,陶教授发来信息:“报告已送达传达室,签收了。”
八点半,李瀚明发来消息:“网络上有零星消息提到今天的重要会议,但还没有具体内容。”
九点,会议应该开始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许兮若盯着手机屏幕,咖啡凉了也没喝一口。高槿之相对平静,但他频繁查看手表的小动作暴露了内心的紧张。
十点半,许兮若的手机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喂,请问是许兮若女士吗?”一个温和的男声。
“是我。您是?”
“我是省政府政策研究室的林研究员。我们收到了社科院提交的关于那拉村雨林开发项目的研讨会报告,写得非常扎实。我想冒昧地问一下,你和你的团队现在在省城吗?我们有几个问题想当面请教,越快越好。”
许兮若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捂住话筒,用口型对高槿之说:“省政府政策研究室。”
高槿之立刻坐直身体,眼神锐利起来。
“我们在省城。随时可以见面。”许兮若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
“太好了。如果方便的话,请你们现在过来一趟,带上相关的补充材料。地址是……”
挂断电话,许兮若和高槿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希望的火花。
“政策研究室找我们面谈……这意味着报告被看到了,而且引起了重视。”高槿之快速分析。
“也可能是例行咨询。”许兮若已经站起身,“但无论如何,机会来了。走!”
半小时后,他们走进了省政府大院。经过严格登记和安检,被带到一栋朴素的办公楼里。林研究员是一位四十多岁、戴眼镜的学者型官员,他已经在会议室里等着,桌上摊开着那份厚厚的报告。
“请坐。”林研究员很客气,“时间紧迫,我就直说了。今天上午的会议,我们研究室负责提供背景材料。你们这份报告在最后一刻送到,我快速浏览了核心部分,觉得里面的观点和证据非常重要,尤其是关于‘绿线’传统的生态价值和文化意义,以及企业过往记录的问题。”
他推了推眼镜:“但报告太厚,领导们没时间细看。我需要你们用最简洁的方式,告诉我三个问题的答案:第一,如果这个项目完全避开‘绿线’区域,技术上的可行性有多大?第二,除了完全停止项目,有没有中间方案,既能保护核心生态和文化,又能在一定程度上满足发展需求?第三,如果项目继续按原方案推进,最可能发生的不可逆后果是什么?”
许兮若和高槿之精神一振。这是真正的机会。
高槿之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准备好的资料:“第一个问题,技术可行性。这是雨林区域的详细地形图和生态敏感区分布图。‘绿线’区域约占雨林总面积的百分之四十,但包括了最关键的水源涵养区、生物多样性热点区和社区的传统利用区。如果完全避开,可供开发的区域将非常破碎,基础设施成本会大幅上升,项目经济性会大打折扣。这是‘磐石生态’坚持要进入‘绿线’区域的根本原因。”
“第二个问题,中间方案。”许兮若接过话头,“我们和社区讨论过几种可能:一是大幅缩减开发规模,只利用‘绿线’外最不敏感的区域;二是改变开发模式,从大规模的单一作物种植或旅游设施建设,转变为支持社区主导的生态友好型产业,比如林下经济、生态旅游、传统药材可持续采集等;三是建立社区共管机制,任何开发都必须经过社区议事会同意,并让社区分享实质性的收益和决策权。”
林研究员快速记录着:“具体说说社区共管机制。”
“这是我们在其他地区研究过的案例。”高槿之调出几个文件,“比如在云南的一些少数民族地区,建立了‘村寨银行’和‘资源共管委员会’,外来投资必须与社区签订协议,明确生态保护责任、收益分配比例、社区就业优先、文化尊重条款等。协议具有法律效力,社区有权监督和终止合作。”
“第三个问题,不可逆后果。”许兮若的声音严肃起来,“最直接的是生物多样性丧失,一些特有物种可能灭绝。其次是社区文化断裂,年轻人失去与土地的联系,传统知识失传。第三是生态服务功能下降,水源涵养能力减弱,可能导致下游地区旱涝灾害加剧。这些后果,用多少钱都难以弥补。”
林研究员停下笔,沉思片刻:“你们提供的这些信息,特别是社区共管的案例,很有参考价值。今天的会议上,‘磐石生态’方面强调他们愿意增加补偿、改善方案,但坚持开发权利。而有些领导更关注短期经济指标。”
他站起身:“这样,你们能不能在中午之前,给我一份三页纸的简报,就围绕这三个问题和你们的建议?我争取在下午的会议讨论时,把这份简报作为补充材料发下去。”
“没问题!”许兮若立即答应。
“还有,”林研究员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简报要客观、理性,用数据和事实说话,避免情绪化语言。我们要争取的是那些中间派、务实派的领导。”
回到咖啡馆,许兮若和高槿之立即开始工作。他们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三页纸的简报很快成型:一页讲“绿线”的生态与文化不可替代性;一页讲社区共管的可行案例与机制设计;一页讲原方案的风险与替代方案的比较优势。
中午十二点,简报准时发到林研究员的邮箱。五分钟后,收到回复:“收到,已打印。下午见机使用。”
接下来又是漫长的等待。下午的会议从两点开始,他们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结果会如何。
李瀚明发来消息,网络上有一些传言,说会议争论激烈,但都未经证实。
四点半,许兮若的手机再次响起。是陶教授。
“有消息了。”陶教授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但带着一丝欣慰,“会议刚刚结束。没有最终决定,但形成了一个重要意见:项目暂停推进,由省政府牵头,组成一个联合调研组,赴那拉村实地考察,听取多方意见,特别是社区的意见,重新评估项目的可行性和方案。”
许兮若捂住嘴,眼泪差点涌出来。高槿之紧紧握住她的手,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调研组什么时候出发?由哪些部门组成?”高槿之问。
“具体安排还在协调,但据说会包括政策研究室、自然资源厅、生态环境厅、文化和旅游厅、乡村振兴局,以及独立专家。”陶教授说,“我和社科院可能也会派人参加。关键是,社区代表必须是正式成员,而不是‘被调研对象’。”
“太好了……这太好了……”许兮若喃喃道。
“别高兴得太早。”陶教授提醒,“这只是暂停和重新评估,不是终止。调研组里肯定会有不同观点的碰撞。而且,‘磐石生态’也会全力游说。但无论如何,我们争取到了一个宝贵的机会——让决策者亲眼看到那片雨林,亲耳听到社区的声音。”
挂断电话,许兮若和高槿之长久地沉默着。窗外,夕阳西下,省城的天空被染成橙红色。
“我们做到了第一步。”高槿之轻声说。
“是岩叔他们做到了。”许兮若纠正道,“是他们世世代代守护着那条线,是他们有勇气站出来说话。”
她看向窗外,仿佛能看到千里之外的那片绿色:“现在,我们要准备好迎接调研组。那是下一个战场。”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许兮若和高槿之并肩走在回招待所的路上。街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时而分开,时而交叠。
“槿之,”许兮若忽然开口,“等调研组的事情告一段落,我想回雨林住一段时间。不是去工作,就是去……感受它。”
高槿之侧头看她,目光温柔:“我陪你。”
“然后,”许兮若继续说,声音很轻,像在对自己说,“我想写一本书。关于‘绿线’,关于那拉村,关于我们经历的这一切。不是学术着作,而是故事,让更多人听到。”
“你会写得很好的。”高槿之说,“我会拍照,做插图。”
两人相视而笑。那一刻,所有的疲惫仿佛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宁静的力量。
前方路还长,战斗还未结束。但此刻,在这座陌生城市的街头,他们知道,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那条路可能崎岖,可能漫长,但路的尽头,有他们愿意用全部心力去守护的东西——一片有生命的雨林,一个有根的家园,一个更公正、更智慧的明天。
夜色渐深,星光从城市的光污染中艰难地透出几点微弱的光芒。但星光再微弱,也是穿越亿万光年而来的坚持。正如再渺小的声音,只要发自真心,终将被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