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6章 根脉相连(1/2)
省里的消息像春风般吹遍了那拉村的每一个角落,但村民们并没有因此停下手中的活计。相反,一种奇特的平静笼罩着村子——那是一种被确认后的从容,仿佛一直走在正确道路上的人,终于看到了路标。
国际自然保护联盟的十万元资助到账那天,岩叔召集了一次特别的会议。
“这笔钱,咱们怎么用?”岩叔把问题抛给大家,“是买更好的设备,还是做别的事?”
祠堂里坐满了人,连平时不太参会的老人都来了。玉婆坐在最前排,手里捻着一串野果核做成的手串。
“我来说说。”玉婆缓缓起身,“这钱叫‘传统知识数据库’专用款。数据库是个啥我不懂,但我知道,咱们祖辈传下来的东西,光记在纸上、存进电脑里不够。得让它们‘活’着。”
阿峰点头:“玉婆说得对。之前我拍视频,玉婆讲草药,很多人留言说想学。咱们能不能用这笔钱,办个实实在在的‘传统知识传习班’?”
“传习班?”岩叔若有所思。
“对。”许兮若接过话头,“不只是记录,是传承。我们可以邀请外面的人来学习,更要让村里的年轻人系统性地学。这笔钱可以用来建一个小型的学习中心,购置必要的教学材料,还可以给传授知识的老人一些补贴。”
高槿之补充:“学习中心可以兼作数据库的‘实体展示厅’。纸质记录、音频、视频、实物标本都可以在那里展示。来访者不仅能看资料,还能亲身参与学习。”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热烈响应。小梅兴奋地说:“我们可以把传习班和生态体验营结合起来!来学习的人不只是被动听课,可以跟着进雨林认植物,跟着老人学采集,跟着阿峰学做传统菜!”
岩婶提出了实际的问题:“学习中心建在哪儿?谁来教?学什么?”
经过整整一个下午的讨论,方案逐渐清晰:
学习中心选址在合作社旁边的空地上,建一栋竹木结构的传统吊脚楼,由村里的老匠人带领年轻人自己建造。教学内容分为四大板块:雨林植物识别与利用、传统手工艺、生态农耕、社区保护实践。授课老师以本村老人为主,年轻人辅助,同时邀请外部专家做补充。
最特别的是,传习班将采取“双向学习”模式——外来学员向村民学习传统知识,村民则向学员学习外部世界的新知。每次课程结束,都会有一次“知识交换会”。
“这样好。”玉婆点头,“咱们教他们认草药,他们可以教咱们用智能手机查资料。谁也不比谁高,是互相学习。”
建造学习中心的工程在秋高气爽的十月开始了。
村里七十岁的老木匠岩公担任总指导。他是那拉村最后一批精通传统建筑技艺的人,年轻时参与建造过村里大半的竹楼。随着水泥房的兴起,他的手艺已经荒废了十几年。
“没想到,临老了还能派上用场。”岩公摸着那些经过处理的竹材,眼中闪着光。
在他的指导下,阿峰、阿勇和几个返乡青年成了主要劳力。砍竹、削蔑、编墙、上梁,每一步都遵循古法,但根据现代使用需求做了改良——增加了更大的窗户以便采光,预留了电线管道,设计了灵活的隔断空间。
建造过程本身就成了传习班的第一课。每天都有村民和外来体验者围观、帮忙。岩公一边工作一边讲解:
“选竹子要选三年生的,不老不嫩。老的脆,嫩的软。”
“竹节要错开排,这样受力均匀。”
“榫头不能太紧,要给竹子留出热胀冷缩的空隙。咱们造房子,得懂得尊重材料的性子。”
这些朴实的话语被阿峰录下来,配上简单的动画说明,做成“传统建筑智慧”系列短视频,又吸引了一大批关注。
与此同时,高槿之和许兮若开始系统地整理传统知识。
他们设计了一套简单易用的记录模板:每种植物或技艺都有编号,包括本地名称、科学名称、图片、采集时间地点、用途、相关故事、传承人等字段。最重要的是,每条记录都关联着“实践者”——也就是掌握这项知识的具体的人。
“我们不能把知识从人身上剥离。”许兮若强调,“知识是和具体的人、具体的生活连在一起的。玉婆关于车前草的知识,和她童年跟着母亲采药的故事分不开,和她用这草药治好孙子咳嗽的经历分不开。这些都要一起记录。”
他们从最简单的开始:先整理玉婆最熟悉的五十种药用植物。
每天下午,玉婆会带着他们进雨林,边走边讲。高槿之负责拍照、录音、定位,许兮若负责记录细节、提问引导。阿峰有时会跟着,录制视频素材。
“这是白花蛇舌草,我们叫它‘蛇医草’。”玉婆指着一丛开着小白花的植物,“被毒蛇咬了,马上嚼烂敷上,能争取救命时间。但记住,只够争取时间,还得赶紧找医生。”
“您用过吗?”许兮若问。
“用过一次。”玉婆陷入回忆,“三十多年前,阿勇他爸在林子深处被竹叶青咬了。我正好在附近采药,马上用这草给他敷上,然后大家轮流背着他跑了三个小时出山找医生。医生说,要不是处理及时,腿可能就保不住了。”
这样的故事,伴随着每一种植物被记录下来。知识不再是冰冷的条目,而是带着温度的生命经验。
十一月初,学习中心的主结构完工了。那是一座精巧的两层吊脚楼,完全使用本地材料,却散发着现代设计感。最大的一间作为多功能教室,墙上预留了展板位置;旁边是小型的标本室和图书角;二楼是工作坊空间,方便进行手工艺教学。
落成仪式选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没有请领导剪彩,而是由村里最年长的玉婆和最小的孩子——岩叔三岁的孙子小树,共同为门楣挂上一块木匾。匾上刻着“那拉村传统知识传习中心”,字是请村里读过私塾的九旬老人写的,苍劲有力。
“小树,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岩叔问孙子。
小树眨着大眼睛:“学习的地方。”
“学什么?”
“学雨林。”孩子稚气的声音引得大家笑起来。
玉婆摸摸小树的头:“对,学雨林,学咱们祖辈传下来的好东西。你长大了,也要教给你的孩子。”
挂牌仪式后,第一期传习班正式开班。出乎意料的是,报名人数远超预期。
原本计划招收十五名学员,结果收到了四十多份申请。有大学生态学专业的学生,有从事中草药研究的医师,有民宿经营者,有纪录片导演,甚至还有两位从大城市提前退休、想来寻找生活新可能的中年夫妇。
岩叔有些为难:“人太多了,咱们接待不过来。”
高槿之提议:“可以分期举办。第一期先收十五人,为期两周。根据第一期经验调整,再办第二期、第三期。而且,不同背景的学员可以分不同批次,这样交流的内容会更丰富。”
许兮若补充:“我们还可以让学员参与村里的日常劳作,不是单纯的‘上课’。比如跟着巡护队进一次雨林,跟着妇女组采一次野菜,跟着阿峰在餐厅帮一次厨。真正的知识在生活里。”
第一期传习班学员抵达那天,那拉村像过节一样热闹。
十五个陌生人,背着行囊,从全国各地汇聚到这个边远山村。他们中有的人从没进过真正的森林,有的人对乡村生活的想象还停留在文学作品里。
接待安排在合作社的公共空间。没有欢迎横幅,只有竹筒装的迎宾茶和简单的介绍会。
岩叔的开场白很朴实:“欢迎大家来到那拉村。这里不是旅游区,是我们的家。接下来的两周,希望大家像回家一样,放松,学习,也把你们的智慧留给我们。”
学员们的住宿分散在村民家里。这是许兮若坚持的:“住酒店没有意义。住在村民家,一起吃早饭,一起聊家常,晚上看同一片星空,这才是真正的交流。”
来自上海的退休教师陈阿姨被安排住在玉婆家。起初她有些担心:“我睡眠浅,怕不适应。”
但第一天晚上,听着雨林的夜声和玉婆均匀的呼吸声,她反而睡得出奇地好。早晨醒来,玉婆已经煮好了草药茶:“这是安神茶,昨晚听见你翻身多,喝点这个。”
陈阿姨捧着温热的竹杯,眼睛突然湿润了:“我退休三年,每天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已经很久没有这种‘被关心’的感觉了。”
传习班的课程安排张弛有度。上午通常是理论学习和知识分享,下午是实践体验,晚上是自由交流或文化活动。
第一天上午,玉婆主讲“雨林里的救命草”。她带来了十几种植物实物,一一讲解。学员们认真地做笔记、拍照、提问。
一位学中医的研究生问:“玉婆,您说的这些功效,有科学依据吗?”
玉婆笑了:“我不懂什么科学。我只知道,我外婆这样教我,我妈妈这样用,我这样用了一辈子,管用。你们有科学,可以研究为什么管用。”
下午,学员们跟着巡护队进雨林。阿勇带队,走的是一条相对平缓的路线。即使如此,对城市来的学员来说也是挑战。
纪录片导演李川边走边拍摄,气喘吁吁但兴奋不已:“这光影,这声音,太震撼了。机器根本记录不下这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在一条小溪边休息时,阿勇指着水中的石头说:“看,这是水獭的粪便。说明这一带水獭活动频繁。”
“您怎么认出来的?”学员好奇。
“形状、气味、里面的鱼骨。”阿勇捡起一小块,“闻闻,有鱼腥味。水獭吃鱼,粪便里常有碎骨。咱们村的老人说,有水獭的地方,水一定干净。它们是‘水质检测员’。”
这种将传统观察与现代生态学结合的解释,让学员们大开眼界。
晚上的知识交换会更是精彩。村民们想学如何使用智能手机更好地记录和传播,学员们则分享各自领域的知识。
陈阿姨教妇女们简单的英语口语:“欢迎——wele;谢谢——thank you;好吃——delicious。以后有外国客人来,可以用。”
李川教阿峰一些拍摄技巧:“你的视频内容很好,但如果注意一下构图和光线,会更吸引人。”
中医研究生小赵则和玉婆深入探讨草药的性味归经,两人用各自的语言系统交流,居然能互相理解。
“玉婆说的‘热性’,对应我们说的‘温性’;‘解毒’,对应‘清热解毒’。”小赵兴奋地说,“民间经验和中医理论有很多相通之处!”
传习班进行到第二周时,发生了一件意外,却成了最生动的课程。
学员小王在采集标本时不小心滑倒,扭伤了脚踝,肿得厉害。从村里到镇卫生院要两个多小时车程,大家都很着急。
玉婆看了看伤处:“不妨事,用咱们的法子治。”
她让阿峰去采几种草药:接骨木叶、红花、生姜、加上一点盐。捣烂后敷在小王脚踝上,用芭蕉叶包好,再用布条固定。
“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应该能消肿。”玉婆信心满满。
小王将信将疑。但第二天早晨,脚踝果然消肿大半,已经能勉强着地走路了。
“太神奇了!”小王感慨,“这要是去医院,拍片、开药,没有三四天好不了。”
玉婆平静地说:“山里人干活,磕碰难免。这些都是祖辈传下来的应急法子。但我也要提醒大家,严重的伤还得去医院。咱们这些土办法,是没办法时的办法。”
这件事让学员们对传统知识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它不是玄学,是千百年来生活智慧的结晶,实用、有效,但也不排斥现代医学。
传习班的最后一晚,学员们和村民联合举办了一场分享会。
每位学员都要分享这两周最大的收获,每位参与的村民也要说说自己的感受。
李川展示了他剪辑的短片:雨林的晨雾、村民劳作的身影、孩子纯真的笑脸、夜晚围炉谈话的温暖。没有解说词,只有自然的音效和偶尔的对话片段。
“我来之前,想拍一个关于传统知识保护的纪录片。”李川说,“但现在我发现,最重要的不是‘保护’,而是‘传承’和‘对话’。那拉村给我最大的启发是,传统和现代不是对立的,是可以对话、可以互相滋养的。”
陈阿姨分享的是情感层面的收获:“我退休时很迷茫,觉得自己没用了。但在这里,我看到玉婆八十多岁还在传授知识,看到每位老人都有自己的价值。年龄不是界限,只要愿意分享,就有光芒。”
小赵则从专业角度提出建议:“那拉村的传统医药知识非常宝贵,但缺乏系统性整理。我回去后,可以联系学校,组织一个学生团队,帮大家建立更科学的分类体系。当然,一定尊重原有的知识框架。”
村民们的分享同样真挚。
阿峰说:“我以前觉得,我们村的东西‘土’,城里人看不上。现在知道,不是看不上,是没机会看到。你们来学习,是对我们最大的肯定。”
小梅害羞地说:“教大家织锦时,我发现自己懂得其实很少。我要跟玉婆好好学,不能只会皮毛。”
岩叔的总结很深刻:“这两周,我一直在观察。我发现,真正的交流不是谁教谁,是互相点亮。你们点亮了我们对自身价值的认识,我们点亮了你们对另一种生活可能性的想象。这就够了。”
传习班结束时,没有隆重的结业仪式,而是每个学员收到一份特别的“结业礼”——一个手工织锦小袋,里面装着几样常见草药的种子,和一张手写的祝福卡片。
学员们离开时,很多人流泪了。陈阿姨抱着玉婆不肯松手:“玉婆,我明年还来。我要把老伴也带来,他失眠严重,得学学您的安神茶。”
李川和阿峰约好,明年春天来拍一个完整的纪录片系列。
小赵则和岩叔敲定了大学生实践基地的合作意向。
送走学员后,村里开了个总结会。大家都有些疲惫,但眼睛是亮的。
“累是累,值。”岩婶揉着肩膀说,“那些学员真好,走时还帮我们把公共厨房彻底打扫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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