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涌金门（1/2）

却说混江龙李俊率领水军抵达北新桥，分兵扼守要道，又遣一队精兵往古塘深山处哨探。正议间，忽见一探马飞驰而来，滚鞍下马，急报道：“禀将军，栢森将军巡哨时遭遇埋伏，身中药箭，已然殉国！”李俊闻言，眉头紧锁，转身对浪里白条张顺道：“贤弟且看，这北新桥乃咽喉要地，通独松关，接德清县，正是贼兵往来必经之路。若在此处固守，恐遭敌军前后夹击。”张顺拍案道：“哥哥所见极是！我等水军虽善舟楫，然陆战非所长。更兼兵少将寡，倘被围困，如之奈何？”李俊捋须沉吟片刻，忽道：“不若引军深入西山，据险而守。彼处背靠忠溪，可进可退，前临西湖，正宜水军施展。”当下唤来亲兵吩咐：“速去宋先锋处请令，就说我军欲移驻西山。”待亲兵领命而去，李俊即传令三军拔寨，浩浩荡荡开赴桃源岭，及至灵隐寺旧址，见山势险峻，林木葱郁，便命安营扎寨，又遣一军在西北溪口立寨，前哨兵马直抵唐家瓦了望。

一日，张顺在西溪水寨中坐立不安，独自走到西湖边，望着杭州城方向出神。他暗自思量道：“自从随宋公明哥哥起事以来，多蒙厚待，如今屯兵于此已半月有余，却不见半点功劳。想那杭州城高池深，若不用计攻取，何时才能建功？”他望着湖水波光粼粼，忽然计上心来：“我自幼在浔阳江边长大，水性最好，何不趁夜泅水进城，里应外合？”想罢，张顺快步来到中军帐，见李俊正在查看地图，便抱拳道：“哥哥，小弟有一事相商。”李俊抬头见是张顺，忙道：“贤弟来得正好，可是为军务之事？”张顺正色道：“正是为此而来。如今南兵龟缩城中，我等在此空耗粮饷。小弟思得一计，欲趁夜从西湖泅水进城，待寻得机会放火为号，哥哥便可率军攻打水门。届时再报与宋先锋知道，三路并进，必能破城。”李俊闻言大惊，起身拉住张顺手臂道：“贤弟此计虽妙，但太过凶险。那杭州城守备森严，你孤身一人，如何能成？”张顺笑道：“哥哥不必担忧。想当年在浔阳江时，小弟能在水下伏得七日七夜。这小小西湖，不过一蹴而就。”李俊摇头道：“贤弟不可逞强。那方腊贼兵狡诈，若被发觉，如何是好？不如待我禀明宋先锋，多派几个水性好的弟兄同去。”张顺正色道：“哥哥，小弟蒙宋先锋厚待多年，今日正是报效之时。纵有闪失，也是命数。况且人多反易暴露，不如小弟独往。”李俊再三劝阻道：“贤弟且慢，待我先派人通报先锋，整点人马接应。”张顺执意道：“事不宜迟。哥哥可一面派人通报，小弟这便准备。待先锋得信时，小弟已到城中矣。”李俊见劝他不住，只得长叹一声道：“贤弟既已决意，千万小心。若见事不可为，不可莽撞行事，速速退回。”张顺拱手道：“哥哥放心，小弟自有分寸。”说罢转身出帐，自去准备夜行之物。李俊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忧虑，急令亲兵速往宋先锋大营报信。

话说这钱塘西湖，端的是一处天生地设的锦绣山河。那湖水澄澈如镜，群山环抱似屏，正是帝王建都的上佳之所，此话半点不虚。这杭州历史，可追溯至秦汉之时。那时此处还只是个唤作钱唐的小县，属会稽郡管辖。至隋开皇年间，始建杭州城，治所设在余杭。唐时李泌开六井，白居易筑堤坝，渐成东南重镇。五代时，吴越王钱镠定都于此，大兴土木。原本唤作清河镇的这片地方，经钱王之手，改称杭州宁海军。钱王在位时，城墙周围七十里许，设城门十座。他广修海塘，疏浚西湖，使杭州城免于潮患，百姓安居乐业。待到高宗南渡，升杭州为临安府，定为行在，又增筑城墙，添设城门三座。如今方腊窃据之时，这杭州城方圆百里，城门共计十三座：东向有菜市门、荐桥门；南向有候潮门、嘉会门；西向有钱湖门、清波门、涌金门、钱塘门；北向有北关门、艮山门。细看这杭州城郭，果然非同寻常。城内街巷纵横，商铺林立，城外湖山相映，风景绝佳。那西湖之上，画舫往来如梭，南北两峰，亭台点缀其间。

当夜三更时分，张顺贴身藏了蓼叶尖刀，饱食酒肉之后，独自摸到西湖岸边。但见三面青山环绕，一湖碧水荡漾，远处城郭巍峨，临湖立着四座水门：钱塘门、涌金门、清波门、钱湖门。那时西湖虽不及南渡后繁华，却也排列着数十处游玩之所。三面青山景致非常，画船酒肆，水阁凉亭，煞是好看。这西湖景致，苏东坡有诗《饮湖上初晴后雨》道：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又有林升《题临安邸》道：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又有柳永《望海潮》词云：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这西湖景致，端的是大宋第一胜境，说不尽那千般旖旎，道不明这万种风情。张顺来到西陵桥上，凭栏远眺，但见时值春暖，湖面如拖蓝缎，四面青山似叠翠屏。张顺看得痴了，心中暗道：“俺自幼在浔阳江上讨生活，见过多少惊涛骇浪，却从未见过这般好水色！这西湖美景，便是看上一世也不厌倦。”转念又想：“宋公明哥哥待我恩重如山，今日正要在此建功立业，以报知遇之恩。纵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上一闯，何况这区区湖水？”他抚摸着桥栏，又自思量道：“若此番事成，他日功成名就，定要请哥哥同来赏玩这西湖美景。若事不成，死在此处，倒也快活，强似在浔阳江上做那没出息的渔夫。”正想间，忽听更鼓已敲三响。张顺再不迟疑，将蓼叶尖刀咬在口中，脱下外衫仔细叠好，藏在桥洞之下。又紧了紧腰间搭膊，赤着双足，轻轻滑入水中。那湖水初触肌肤，寒意刺骨，他却浑然不觉，一心只想着：“此番前去，定要立下头功，方不负哥哥厚望。”双臂奋力划水，如箭般直射涌金门方向。此时初更方过，月色朦胧，湖面泛着微微银光。张顺时而潜入水下，时而浮出换气，身形矫健如游鱼，竟无人察觉水中异动。张顺心中暗喜：“天助我也！待我进了城去，放起火来，管教这些南兵措手不及。”

张顺潜游至涌金门水门处，从水中缓缓探出头来，屏息凝神，细听四周动静。但见城外一片死寂，连虫鸣声都不闻。张顺抬头望那城头女墙处，隐约可见四五个人影来回走动。张顺暗道：“不好，这般严密把守，如何进得去？”只得又沉入水中，耐心等候。等了许久，张顺再次浮出水面窥探，喜见城上守军已然不见。他心中暗喜：“天助我也！”便悄悄游至水门边仔细察看。只见水门用铁窗棂密密隔断，里面又挂着水帘防护。那水帘上系着绳索，索上拴着一串铜铃。张顺伸手推了推铁窗棂，纹丝不动，心下焦躁：“这般牢固，如何进得？”忽然伸手去扯那水帘，不想牵动绳索，顿时铃声大作。张顺大惊失色，慌忙潜入水底，躲在湖中石缝处。只听城上顿时喧哗起来，有人高声喊道：“水门有动静！”接着便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数十名守军举着火把冲下城来。张顺在水中听得真切，但闻一个粗犷声音道：“方才铃响得蹊跷，快去查看！”另一人回道：“莫不是有大鱼撞上了水帘？”众人举着火把在水门处照了半晌，却不见半点异常。先前那粗犷声音又道：“想是湖中鱼儿作怪，不必大惊小怪。”众人这才散去，各自回城上歇息。张顺伏在水中，直到确认城上再无动静，这才悄悄浮出水面换气。他心中暗忖：“这水门防备森严，须得另寻他法。”

张顺在水中又静候多时，侧耳细听城上动静，只闻得此起彼伏的鼾声。他暗自思量：“这些军汉想是都睡熟了，此时不上，更待何时？”便又潜至水门处，仔细端详多时，摸索一番，终究觉得水路难通。正欲攀上城墙，忽又转念：“若是城上暗藏伏兵，岂不白白送了性命？须得试探一番。”张顺在岸边摸得几块湿土，瞄准城头用力掷去。只听啪嗒数声，土块砸在城砖上。顿时有个惊醒的军士大叫：“有动静！”随即城上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十余名守军举着火把冲下城来。张顺早已潜入湖心，藏身于一片芦苇之后。那些军士在水门处来回搜寻，一个军汉骂道：“深更半夜的，哪来的声响？”另一个揉着眼睛道：“莫不是夜猫子作祟？”众人举着火把照了半天，却不见半点异常。几个人犹不放心，登上敌楼，往湖面张望。但见月光下的西湖波平如镜，连一只渔船都不见。原来方天定早已下令，将西湖上所有船只尽数收归清波门外和净慈寺旁的港内，其余各门一概不许泊船。一个军汉打了个哈欠道：“想是风大，吹落了城砖。”几个人又往湖中张望了许久，终究看不出什么端倪。

此时已过四更天，南军元帅石宝早早起身，披挂整齐，带着十余个亲兵巡视城防。行至涌金门时，远远望见几个军士在敌楼上探头探脑，便低声问道：“你等在那里做甚？”那几个军士慌忙下城拜见。为首的小校禀道：“启禀元帅，方才水门铜铃无端作响，小的们查看多次，却不见异常。”石宝冷笑道：“蠢材！这分明是梁山贼寇派来的细作。莫说是人，便真是个水鬼，也要给我杀了！”转头对亲兵道：“传我将令，让这些军士故意喊话，只说是个水鬼，各自睡去。你们假装松懈，暗地里却要严加戒备，引那贼人上钩！”随即亲自布置，命军士们伏在女墙后，不许发出半点声响，他自己则盘坐在城楼暗处，鹰隼般死死盯着。张顺在水中又等了许久，见城上全无动静，心中狐疑：“莫非方才的军士当真以为是个水鬼？”便又悄悄游近城墙，却不敢贸然攀爬。他故技重施，从水底摸起几块石子，用力抛向城头。石子落在城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那些伏在女墙后的军士听得真切，却因石宝在侧，谁也不敢出声。张顺等了半晌，不见反应，心中暗喜：“看来守军果然松懈了。”

张顺伏在水底，眼见东方渐白，心中焦躁：“天色将明，若就此无功而返，有何面目去见宋公明哥哥？李俊哥哥必然笑我胆怯。”他摸着腰间蓼叶尖刀，咬牙道：“大丈夫死则死耳，岂能临阵退缩！”主意已定，张顺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地游向城墙。他双手攀住砖缝，如猿猴般轻巧地向上爬去。刚至半腰处，忽听城头一声刺耳的梆子响，紧接着火把齐明，照得城墙如同白昼。石宝从女墙后探出身来，狞笑道：“本帅早知你这水老鼠要来！我道是个水鬼，纵然不是，今日也叫你变成水鬼！”说罢一挥手，数十名弓箭手立即张弓搭箭。张顺见势不妙，急忙纵身跃下。半空中他犹自思量：“我张顺纵横江河十余载，今日竟要命丧于此？”身子尚未入水，城上箭矢已如飞蝗般射来。石宝厉声喝道：“放箭！莫要走了这厮！”顿时弓弦响处，脚踏弩、铁胎弓一齐发射，更有军士投下苦竹枪、掷出鹅卵石，水面被射得如同沸汤，水花四溅。张顺刚入水中，一支利箭已穿透他的肩膀。他强忍剧痛，正要潜游，忽觉胸口一凉，低头看时，一杆苦竹枪已当胸穿过，鲜血顿时染红了一片湖水。石宝在城上看得真切，大笑道：“好！这厮中枪了！继续放箭！\又是一阵箭雨落下。张顺挣扎着想要游开，奈何伤势太重，动作越来越慢，眼前逐渐乌黑。弥留之际，张顺恍惚间又想起宋江对他的知遇之恩，心中叹道：”哥哥，张顺不能再效犬马之劳了。”一代水中豪杰，就此在涌金门内的水池中殒命。

石宝喝令军士：“速速打捞上来，本帅要验看这厮真容！”几个水性好的军士跳入池中，费了好大功夫才将张顺尸身拖上岸来。但见那尸身上插着四杆苦竹枪，六支雕翎箭，却仍怒目圆睁，死不瞑目。石宝已大步上前，挑起张顺下巴，仔细端详，忽然仰天大笑：“我道是谁，原来正是梁山那个浪里白跳张顺！”旁边偏将凑过来问道：“元帅如何认得？”石宝冷笑道：\早闻梁山有个张顺，水性极好，因皮肤白皙，人称浪里白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说着拍了拍张顺惨白的脸颊，“任你在水里如何了得，终究逃不过本帅手掌心！”众军士见主帅得意，纷纷附和道：“元帅神机妙算！这厮自不量力，活该送死！”石宝挥手喝道：“来人！把这厮首级砍下，高悬城头示众！再将其尸身抛入西湖，让梁山贼寇看看，这就是与我主作对的下场！”刽子手得令，举起鬼头大刀，手起刀落，军士用长竿挑起首级，悬挂在涌金门城楼最高处，那无头尸身则被抛回湖中，激起一片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