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靖康之耻（上）（2/2）
二人行至中军一座大帐，帐外三百金兵持刀执枪，进得帐内，只见太上道君皇帝独坐其中，眉间深锁，面容憔悴。燕青整肃衣冠，趋步向前，恭恭敬敬行了五拜之礼，又叩首三次，跪奏道：“草野小民燕青，昔日蒙万岁天恩赦免罪过，亡命江湖，此恩此德，虽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今闻圣上在此，特冒死前来，得睹天颜。”道君皇帝一时记不起此人，问道：“爱卿现居何职？”燕青答道：“臣本一介布衣。当年元宵佳节，梁山泊宋江大闹东京城。后万岁临幸李师师府第，臣得近天颜，冒死陈情，蒙赐御笔亲书，赦免臣罪，这恩诏至今珍藏。”说着便从腰间锦袋中取出一幅手诏，双手奉上。道君皇帝接过细看，忽然忆起往事，叹道：“原来卿是梁山泊宋江部下。可惜宋江忠义双全，南征北讨，屡建奇功，朕一时不察，被奸臣蒙蔽，致令其含恨而终。朕每思及此，痛悔不已！若得还朝，必告知当今皇帝，为宋江立庙褒封，使其子孙世袭爵禄。”燕青再拜谢恩。此时杨林捧上盒子，燕青奏道：“微臣得睹天颜，已是万幸。今献上青子百枚、黄柑十颗，取苦尽甘来之吉兆。”旁边老太监接过木盒，揭开盖子。道君皇帝取一枚青子含在口中，缓缓道：“连日来朕心绪烦闷，口中苦涩。得此佳果，稍解愁烦。”燕青偷眼望去，但见这位昔日九五之尊，如今身着素服，神色黯然，全无当年雍容气度。
太上皇长叹一声，神色凄然道：“满朝朱紫贵臣，世受皇恩，腰金衣紫。及至国难临头，却只顾保全性命，贪恋妻孥，哪个肯来此探望？不想卿一介布衣，竟有如此忠义之心。可见天下贤士豪杰，原不在那班近臣贵戚之中，反倒藏于草泽之间！朕当年不能简拔贤才，以致有今日之祸。卿远来慰藉，实慰朕心。”说罢命内监取来笔墨砚台，置于红毡之上，挥毫题诗一首：
胡笳声里卧毡茵，举目普天少忠臣。
若得青子回甘日，黄柑当庆万家春。
诗后落款“教主道君皇帝御笔”，将诗笺赐予燕青道：“此诗赐卿留念。”燕青伏地叩首，涕泪交流。太上皇又唤内监吩咐道：“将这青子黄柑分出一半，送去与皇帝，就说是一个名叫燕青的草野忠臣所献。”内监领命捧果而去。此时帐外金兵再三催促，燕青悲不自胜，泪如雨下。太上皇亦以袖掩面，哽咽道：“倘得天可怜见，许我父子还朝，必当宣卿入朝，授以显职。”燕青闻言，再行四拜大礼，方才随小校退出。守营金将恐其传递机密，细细盘诘，燕青将面圣情形一一说明，金将查验无误，方许放行。
二人择小路疾行，待离金营已远，杨林方敢喘口大气道：“这番真个吓煞人也！早知是这等龙潭虎穴，便不该随哥哥前来。亏得哥哥有这般泼天胆量！”燕青正色道：“越是紧要关头，越要镇定自若。若稍露惧色，必惹金人疑心。如今这件心事已了。当年宋公明哥哥心心念念指望招安，我往李师师府上走动，恰逢御驾临幸，借机唱曲献艺，求得这道恩诏，原是为感念圣恩。今日见他国破家亡，身陷敌营，心中实在不忍，故而拼死前来，略尽臣子本分。他竟还做着回朝美梦，殊不知此乃金人哄骗之词，只怕今生今世再难重见天日了。”杨林疑惑道：“天下人都道他是个昏君，今日观他言谈举止，分明是个明白人，怎就把这锦绣河山断送了呢？”燕青叹道：“自古亡国之君，哪个不是聪明之人？只因久居深宫，终日沉湎酒色，哪知民间疾苦！更兼奸佞当道，终日只报喜不报忧，什么水旱蝗灾、盗贼蜂起，一概隐瞒不奏。若有忠直之臣进谏，反被指为诽谤朝廷，轻则流放，重则诛戮。及至大祸临头，满朝竟无一个忠臣肯挺身而出，这江山如何不土崩瓦解？”杨林唏嘘道：“当年咱们在梁山泊时，日日骂他昏庸无道。今日亲见这般凄凉景象，连铁打的汉子也要落泪了。”说着说着，二人俱都沉默下来。
二人行不过五里路程，忽闻前方传来阵阵悲泣之声。只见一队金兵押解着二三百名男女百姓迤逦而来，那些百姓个个蓬头垢面，衣衫破碎，哭声震野，有那行走迟缓者，金兵便挥舞藤条，照着腿脚狠狠抽打。燕青、杨林急忙闪身路旁避让，人群中有个中年妇人，携着个青春女子，那妇人抬眼望见燕青，突然扑上前来，一把扯住燕青衣袖，哭喊道：“小乙哥救我母女性命！”话音未落，金兵已是一鞭抽来。那妇人忍痛哀求道：“要纳银子，遇见亲人，好歹让传个口信。”又转向燕青哭诉道：“小乙哥，我家官人已遭金人杀害，如今还要勒索八百两银子，家产早已荡尽，我们孤儿寡母，哪里凑得出来？若三日内交不齐，就要被押往老营。若是再缴不上，便要充作奴婢。我这女儿若被看中，只怕要卖入娼门。小乙哥素来仁义，万望搭救则个！”燕青对杨林道：“见此惨状，岂能坐视不理！”那妇人见金兵又要举鞭，只得含泪随队伍蹒跚而去。燕青伫立道旁，眼见那队百姓在金兵驱赶下渐行渐远。
燕青回到庄上，将面见太上皇一事细细说与戴宗知晓，又将道君皇帝御赐诗笺取出。戴宗接过细看，但见字迹工整，笔力遒劲，不禁叹道：“这一手好字，却救不得国破家亡，说来着实可悲！”杨林道：“戴院长不曾亲见金营阵势！那般刀枪如林，杀气冲天，连我这等粗人都觉胆寒，亏得小乙哥面不改色。”燕青道：“这番心事已了。只是方才路上遇见那对母女被押往金营，需八百两银子赎身。当年我曾受她亡夫恩惠，理当相救报恩。自梁山泊分得的金银，并后来征战的赏赐，我都积攒在此，分毫不敢妄用，原想寻个正经去处行善积德。今日若能赎得那夫人小姐，正是天大的善事！我燕青岂是那等守财吝啬之徒？只是不知积蓄可够八百两之数，待我取来一观。”说罢转入内室，将多年积蓄尽数取出，细细称量，喜道：“我方才满口应承，唯恐不足。不想竟恰好八百两整，此乃天意使然！”当下将银两重新包好，又取来笔墨写下赎人字据，戴宗、杨林在旁看得真切，俱都暗自钦佩。燕青收拾停当，抬头望了望窗外月色，沉声道：“事不宜迟，明日一早便去金营赎人。”
燕青命庄中小厮宰了报晓公鸡，取来弩箭，与戴宗、杨林同至山冈树林边。燕青道：“当年为救卢员外上梁山泊请兵时，曾剩下一枝弩箭。见喜鹊飞过，我对天占卜，若射中鹊尾，员外便有救。一箭射去，果然正中。今日要去赎人，这枯树上群鸦聒噪，若赎得成，也要射下一只来。”说罢凝神静气，觑准鸦群，飕的一箭射去。只见箭穿双鸦，一只透胸而落，一只伤翅坠地。燕青大喜道：“本欲射一，却得双中，正应那母女二人。”燕青与杨林循原路再入金营，寻着那收银头目，将八百两银子如数缴纳。正欲离去，那头目突然喝道：“往何处走！既已押到营中，还须再纳三百两常例！”燕青强忍怒气道：“请宽限五日，容我筹措。”头目冷笑道：“若大军未动，十日也无妨。如今即将拔营，一刻也等不得！”燕青细看那头目，虽是金兵装扮，口音却是东京人士，分明是个汉奸，便道：“三百两银子事小，阁下既是本京同乡，何不行个方便？”头目笑道：“钱粮大事，岂容私情？若舍不得银子，只怕那两个妇人要多吃些苦头！”杨林怒发冲冠，手按刀柄，恨不能立斩此贼。燕青知事不可为，只得安抚那对母女道：“五日之内，必凑足三百两来赎。”出得营门，杨林破口大骂：“这狗贼分明是东京人，却学蛮夷腔调欺压同胞！”燕青叹道：“正是中原人心败坏，方招致这般祸乱。只是这三百两银子？”杨林道：“不妨，请戴院长回山寨取来便是。”二人返回庄中，对戴宗道：“劳烦院长速回饮马川，尚缺三百两常例银。如今金兵北移大名府，恐又加价，不如借六百两。院长取来后，可至大名府城外相候。”戴宗领命，当即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