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天日昭昭（上）（1/2）

话说周三畏回到家中，嗟叹道：“常言道，得宠之时须思辱，居安之际要虑危。且看那做官的，岂能谓之荣光？就如那岳元帅，立下这等大功劳，天下之人皆仰望他，敬重他。可今日呢，反遭这奸臣秦桧的陷害，落得如此下场。量我这区区之身，只是个大理寺卿，微如蝼蚁一般。且看那韩信、伍子胥，这等有大功之人，尚且不能自保其身，反倒遭了祸殃。倒不如那张良、范蠡，归山泛舟而去，逍遥自在。如今我屈勘岳飞，上逆天心，下悖人理，良心安在？与那奸恶之人朋比为奸，相互勾结，日后必遗臭万年矣。若是不从那奸贼之谋，又必被其害。这真真是进退两难啊！不如弃了这职，休了这官，将这官职还了朝廷，归山办道去，脱了这是非之地，隐迹埋名，全身远害，岂不为美？”言罢，定了主意，便暗暗吩咐家眷道：“你们且收拾些行囊细软，莫要声张，此事切不可外传。”周三畏又解下束带，脱下罗袍，将那印信、幞头、象简，俱都安放案桌之上。五更时分，与家眷心腹潜出涌金门，不知所踪。正是：

待漏随朝袍笏寒，何如破衲道人安？

文牺被绣鸾刀通，野鹤无笼天地宽。

次日，何铸发觉周三畏不见了踪影，忙命人去报与秦桧，道：“昨夜有大理寺卿周三畏在此勘问岳飞之事，因见此事多有冤枉之处，晚间回家之后，便脱下冠袍束带，竟一夜之间悄然走了。”秦桧听闻此言，顿时大怒，拍案而起道：“如今便要差人去将他捉拿回来！奈何眼下这桩事尚未了结，且待杀却岳飞父子之后，再去捕他也不迟。”言罢，便使人去催何铸尽快鞫断此案。何铸正回到府中，心中亦是思绪万千，他自觉岳飞一事，仔细体察下来，实有冤屈。此时又见秦桧遣人来催问，心中愈发烦躁，思忖片刻，便即刻起身，往秦府去见秦桧。一见到秦桧，何铸便直言道：“丞相，那岳飞谋反之事，实无证验可寻，丞相切莫屈人。丞相难道不见岳飞背上刺了精忠报国四字？此等英雄豪杰，如何会谋反！即便要推行和议之策，亦不能如此行事！”秦桧闻言，脸色一沉，道：“此乃出自皇上之意也，非我所能擅自专断。岳飞本就有与张宪通谋之事，王俊的首状已然具明，证据确凿。中丞何故谓我屈之？”何铸道：“我岂是为了岳飞一人？如今强敌尚未剿灭，无故杀一大将，必失士卒之心，此非社稷之长久计策！那金人向来狡诈，背盟之事不止一次，将来若金国又背盟，若无岳飞这般人物，谁能挡其锋芒！”秦桧被何铸这一番话噎得一时语塞，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他才强作镇定，命何铸退去，且道：“你若不肯审此案，可换他人来审。”何铸却道：“丞相，我本也是一心为国，然此事关乎道义，我断不能屈从。若换他人来审，恐也难逃冤屈之嫌。还望丞相三思啊！”秦桧恼怒不已，冷冷看了何铸一眼，道：“既如此，那便由你去吧，此事我自有安排。”言罢，便不再理会何铸，转身进了内堂。

次日，秦桧因何铸不肯与他同心同德，心中暗自恼怒，思忖道：“这何铸竟如此不识好歹，既如此，便不能再让他掺和此事。”于是改命万俟卨、罗汝楫这两个奸贼主审此案，又令大理寺评事元龟年从旁辅佐。秦桧自忖道：“那万俟卨、罗汝楫二人平日里常在我门下走动，谋些私事，我亦不曾阻拦他们。如今着这两人去问这桩事，他们必然不敢违了我的主意，定能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想罢，秦桧便遣人去召万俟卨、罗汝楫二人来到相府。二人一到，便忙不迭地向秦桧行礼。秦桧道：“那岳飞父子与张宪谋为不轨之事，我原委周三畏去勘问，谁料他竟与岳飞有同谋之心，怕死逃走了。那何铸又不肯用心办事，如今特委你二人主审此案，务必要将这桩事问成，到时候，定加你等大官！”万俟卨一听，顿时满脸堆笑，连忙道：“丞相放心，我与那岳飞本就旧有仇恨，此仇不共戴天。此事只管交在下官身上，定能办得妥妥当当，不必忧心。只是还望丞相与我二人做主，莫要让旁人坏了大事。”罗汝楫也在一旁附和道：“丞相放心，我等定不负丞相所托。”二人领了命，便入到大理寺狱中。一到狱中，他们便只取出岳飞来，要他招认谋反之事。岳飞抬头一看，见堂上坐着万俟卨、罗汝楫二人，却不见周三畏、何铸，心中便已明白几分。他忙问狱卒道：“怎不见周老爷、何老爷？”狱卒道：“周老爷不肯勘问这事，已辞官走了。何老爷亦不肯审。今日是秦丞相升了这万俟老爷、罗老爷做了大理寺的主事，差他二位来勘问的。”岳飞听闻，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前日解粮来时，我曾打了他四十，当初懊悔不曾将他杀了，没想到今日倒要反死于这两个奸贼之手也！”言罢，他便走上堂来，对着二人昂首道：“大人在上，岳飞没有公服在身，恕不施礼了！”万俟卨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喝道：“胡说！你是朝廷的叛逆，我奉旨勘问，怎见了我不跪？”岳飞毫不畏惧，正色道：“我有功于国家，无罪于朝廷，勘问什么？我是统兵元帅，你两个是什么东西，怎么我反来跪你？”万俟卨正要发作，罗汝楫忙道：“不要与他争论，速请过圣旨来。”二贼即刻将圣旨供在中间。岳飞见状，只得跪下。

万俟卨冷笑道：“人人都说你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如今这小小的杀头之罪，你便认了罢，又何必生出这许多枝节，牵扯那许多人进来？”岳飞闻言，怒目圆睁，大声道：“你这等话真是胡说！别样的罪过，我或许还可认下，但这叛逆的大罪，我如何能屈得！我岳飞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岂会做那等谋反之事！”罗汝楫道：“既不肯招认，那便先与你打上四十大板！”左右之人听令，立刻将岳飞拉了下来，重重地打了四十板子。岳飞被打得鲜血迸流，却仍是咬紧牙关，不肯招认半句。二贼见状，又对岳飞进行了一番拷问。他们先用檀木拶指，将岳飞的手指夹得生疼，又用杖敲打他的身体。岳飞被打得头发散开，在地上痛苦地打滚，指骨尽碎。他只是呼天捶胸，大声喊道：“苍天在上，我岳飞何罪之有！我岂会做那等谋反之事！”无论二贼如何折磨，他那里肯招。二贼见岳飞如此倔强，只得命狱卒仍旧将他带去收监，准备明日再审。回到私宅之后，二贼又商议了一番，想出一套新的刑法来，叫做披麻问、剥皮拷。他们连夜将麻皮揉得粉碎，又将鱼胶熬得烂熟，只等明日对岳飞施用。次日，万俟卨坐在堂上，对岳飞道：“岳飞，你今日好好将按兵不动、意图谋反之事快快招来，如此便可免受那刑法之苦。”岳飞昂首挺胸道：“我一生立志恢复中原，雪那靖康之耻。当初在朱仙镇上，我力扫金兵数十万。若再宽限我几日，正好进兵东京，直捣黄龙，迎回二圣。不意圣旨促我回兵歇马，连用金牌十二道召我回来，我哪有按兵不动之事？我岳飞一片忠心，惟天可表！你叫我招出什么来！”万俟卨见岳飞如此嘴硬，恼羞成怒，道：“既不招，那便夹起来！”左右之人听令，立刻将岳飞的手指夹起，又喝令打了一回。

岳飞道：“尔等既要我招认，便速取纸笔来。”二贼令人取来笔墨纸砚，递与岳飞。岳飞写道：“武胜定国军节度使、神武后军都统制、湖北京西路宣抚使兼营田大使、节制河北诸路招讨使、开府仪同三司、太尉、武昌郡开国公岳飞状招：飞生居河北，长在汤阴。幼日攻书于河内，壮年掌握军马于淮西。闻知明主中兴，草莱后进。正值宣抚版荡艺祖之洪基，复遇靖康飘散皇都之大业。三千粉黛，一日遭胡狗之凌。八百胭脂，霎时被臊狐之贱。万民切齿，群宰相依。幸获圣主，龙飞淮甸，虎据金陵。帝室未完，乾坤绝造，就不想二帝埋没于黄沙，却乃纵奸臣擅施于威福。丞相专主通和，将军必争用武。因斯宣回四镇诸侯，故以罢去八方守将。位虽进至三公，权却退归两府。其韩世忠畏权而惧势，张俊借命而顾身，刘锜志守江南，杨沂中心抛淮北。岳飞折矢有誓，与众曾期东连海岛，学李积跨海征辽。南及滇池，仿诸葛七擒七纵。南延葱岭，习班超辟土开疆。北平流沙，似平仲添城立堡。先俘胡虏，干廷拜舞。次迎帝母，内殿安然。方表中原一统，始为天下独尊。仍满飞心，可全于志。昔者群雄并起，胡马纵横。区区奋身田野，擒草寇于邻州。注籍戎行，杀张超于迸郡。王索树兵于太行，兵临即便擒来。女真驱众入金陵，马到就皆遁去。戚方本吾家叛将，鞭指看人马荒奔。王善乃我土群雄，旗挥处狼烟自息。觑杨鹞子如手中之物，睹张莽荡如脚下之尘。四太子不敢正视中原，十大王焉能偏居一水。郾城厮杀，砍番虏将尸积堆山。汴水相持，戳倒胡兵血深似海。北方闻我兵进，人人身摇胆破。南岭见吾旗至，个个手乱脚忙。朱仙镇上，百千铁甲奔逃。虎将麾前，十二金牌召转。我则辞兵退职，予乃入陇耕耘。因非和议，有贼权奸。为复故疆，乃诛忠直。诱人告吾谋及，将飞赚入监牢。千般供辩，并无抱怨朝廷。万种思量，岂敢辜忘圣主。飞今死去，阎罗殿下，知我忠心。速报司前，本无反意。天廷不昧，必有相府奸臣，难分皂白。地府有灵，定取大理寺官，共证是非。右飞所供，并系的实。如有虚诈，愿伏具刑。不词。绍兴十一年十二月岳飞供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