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琼矢镞琼英（上）（1/2）

却说潞城守将池方写下军报，唤过心腹家将赶到威胜，那伪省院官正在衙中批阅文书，忽接急报，正待启奏，忽听得辕门外金鼓大作，守门军校连声惊呼。只见一匹青骢马驮着个血人直闯进来，马上那人披发跣足，正是三大王田彪！省院官慌忙下阶相迎，田彪却似未见，踉跄奔至殿前，扑通跪倒，以首抢地，额上顿时见了血印。田虎在龙椅上惊起，田彪已泣不成声：“皇兄，晋宁破了！臣弟亲眼见我儿田实被宋将一枪搠透胸膛。”田虎方要动问，那省院官已膝行而前，将申文高举过顶：“陛下，潞城池方八百里加急，乔国师被围困，生死未卜。”话未说完，田虎已一脚踢翻龙案，厉声喝道：“鸣钟！聚将！”霎时间，威胜城中钟鼓齐鸣，惊得满城乌鸦乱飞。不多时，但听殿外靴声囊囊，右丞相太师卞祥、尚书李天锡、枢密使范权、统军大将马灵、房玄度等文武重臣鱼贯而入。众人见田虎面色铁青，三大王田彪犹自伏地呜咽，皆不敢高声，只屏息侍立。田虎拍案怒道：“宋江这厮猖狂至极！连夺我两座大郡，杀戮将士如刈草芥。如今连乔国师亦陷重围，尔等食君之禄，可有良策？”话音未落，班中闪出一人，正是国舅邬梨。只见他头戴缕金凤翅盔，身披锁子连环甲，抱拳道：“陛下且息雷霆之怒！微臣愿领精兵三万，即日兵发昭德。若不生擒宋江，甘当军令！”这邬梨本是威胜县里首富，祖上原是屠户出身。自幼酷爱枪棒，两臂有千斤神力，能开三石硬弓，使一柄五十斤重的泼风大刀。田虎昔日在市井厮混时，偶见其幼妹邬氏生得杏脸桃腮，便强纳为妃。自此邬梨平步青云，官拜枢密，满朝皆称国舅。

当下邬梨国舅再拜奏道：“臣有幼女琼英，年方二八，近日忽梦一神人授以飞石绝技，醒后竟能百步之外击落飞鸟，百发百中。更兼枪马娴熟，近日乡里皆唤作琼矢镞。臣愿保举小女为先锋，必建奇功。”言罢，殿中众将俱露惊疑之色，统军大将房玄度出班谏道：“陛下！两军对阵乃生死之事，岂可令闺阁女子临阵？倘被宋兵知晓，岂不笑我晋国无人？”话音未落，尚书李天锡抢步上前：“臣愿亲提虎狼之师，必斩宋江首级献于阙下！”田虎尚未开言，邬梨已冷笑道：“房将军此言差矣！古有妇好伐夷，冼夫人平乱，岂可以男女论英雄？”又向李天锡拱手道：“李尚书忠勇可嘉，然小女飞石之技，实乃天授，不如让她一试。”说罢让琼英上殿，只见琼英从袖中取出一枚鸽卵大的石子，但见她手腕一抖，殿外檐角铜铃应声而碎。田虎见状拍案叫绝：“妙哉！”当即降旨封琼英为郡主，赐金凤冠、霞帔一袭。邬梨方谢恩毕，又有统军大将马灵出列奏道：“汾阳乃臣故里，愿提一旅之师，为陛下分忧。”田虎大喜，亲赐二人金印虎符，又取库中夜明珠、珊瑚树等异宝分赏。忽见李天锡面有愠色，田虎笑道：“李卿勿忧，他日自有重用。”当下邬梨、马灵各领精兵三万，擂鼓鸣金而去。

话说这琼英年方一十六岁，生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端的是一等一的美人胚子。只是她并非邬梨亲生，这里头却有一段曲折。原来琼英本姓仇，祖居汾阳府介休县绵上村。说起这绵上，正是当年晋文公寻访介之推不获，遂将此地封为介之推祭田的古迹所在。琼英之父仇申，乃是绵上村中颇有家资的富户，年过五十却膝下无子。原配夫人早逝，后续娶了平遥县宋有烈之女为继室，方才得了琼英这个掌上明珠。琼英十岁那年，外祖父宋有烈病故。宋氏因要赶赴父丧，又见路途遥远，便与丈夫商议，将琼英托付给家中主管叶清夫妇照看。这叶清为人忠厚，其妻安氏更是细心，夫妻二人尽心侍奉小主人。那日仇申夫妇带着几个庄客，急匆匆往平遥赶路。行至半道一处荒僻山岗时，忽然从林子里蹿出二三十个强人。为首的身长八尺，面如锅底，手持一柄明晃晃的朴刀。仇申刚要开口，那强人已是一刀劈来，可怜仇申当场毙命。众庄客见势不妙，四散奔逃。宋氏被强人掳去，下落不明。可叹琼英在家日日盼望父母归来，哪知早已阴阳两隔。

那些逃回的庄客，跌跌撞撞奔回仇府，一见叶清便跪地痛哭。其中年长的叩头出血，泣道：“叶主管，老爷被强人害了！夫人也被掳去了！”叶清闻言，如遭雷击，手中茶盏摔得粉碎。这叶清虽是个管家，却最是忠义。他当即吩咐老婆安氏：“你好生照看小姐，切莫走漏风声。”自己连夜赶往仇氏宗祠，将噩耗告知族长仇太公。那仇太公已是耄耋之年，听得噩耗，手中拐杖砸在地上，老泪纵横道：“我仇氏一门，怎遭此横祸！”次日天明，叶清便去县衙击鼓鸣冤。那介休知县听得光天化日之下竟有杀人掳掠之事，惊得乌纱帽都歪了，喝道：“快发海捕文书！”又派了二十名捕快随叶清去验看尸首。叶清领着众人回到事发之地，但见仇申尸首横卧道旁，血迹已干。叶清脱下外袍将主人尸身裹了，亲自背回庄上。安氏早已备好棺木，夫妻二人含着泪为仇申净身入殓。下葬那日，仇氏族人齐聚坟前，琼英披麻戴孝，哭得几次昏厥过去。仇氏族人议了三日，最终推举仇申的堂侄仇明继承家业，对叶清道：“今后还望你夫妇继续照料琼英侄女。”叶清叩首应允，自此更是尽心竭力。每日清晨必去琼英房外问安，夜间必要巡视院落三遍方才就寝。安氏更是将琼英视如己出。如此过了月余，官府那边却迟迟没有消息。

光阴荏苒，转眼又是一年有余。正值田虎在威胜州扯旗造反，僭号称王，派其心腹邬梨分兵劫掠四方。这一日，邬梨率兵杀到介休县绵上村，那仇明正在家中算账，忽听门外喊杀震天，刚推开门，就被乱兵一刀砍翻在地。叶清护着安氏和琼英正要往后山逃去，却被十几个贼兵团团围住。邬梨骑在马上，见琼英生得小巧玲珑，当即喝令：“把那女娃带过来！”琼英被押到邬梨面前，虽吓得小脸煞白，却仍挺直腰杆。邬梨见这女孩年纪虽小，却有一股子倔强劲儿，不由心生喜爱。回营后，便引她去见妻子倪氏。这倪氏年近四旬，因不能生育，常暗自垂泪，一见琼英生得眉目如画，举止端庄，顿时爱如珍宝，搂在怀里“心肝儿肉”地叫个不停。琼英何等聪慧，心知眼下难以脱身，又见倪氏真心疼爱，便乖顺地唤了声“母亲”，喜得倪氏直抹眼泪。当夜，琼英跪在倪氏跟前，含泪道：“女儿有个乳娘安氏，最是疼我，求母亲开恩，让她来伺候我吧。”倪氏正在兴头上，当即应允。次日，邬梨便命人将安氏带来，仍让她服侍琼英。自此安氏得以日夜陪伴琼英，二人明为主仆，实则情同母女。

那管家叶清被掳之时，原可趁乱脱身。这忠义的汉子却在林间驻了足，望着琼英被押走的方向，心中暗忖：“老爷夫人只留下这点骨血，我若独自逃了，小姐在这虎狼窝里如何是好？幸而老婆随侍在侧，他日若得机缘，或能护着小姐逃出生天。纵是粉身碎骨，也要对得起老爷在天之灵。”想到此处，便咬牙剃了头发，混在降卒中投了邬梨。这叶清本是会使枪棒的，在军中格外卖力。每逢征战，必冲锋在前。一次攻打县城时，他独力砍断吊桥绳索，为大军开路。邬梨在城楼上看得分明，回营后拍着叶清肩膀道：“好个忠勇的汉子！”便将安氏送还与他，许他们夫妇团聚。自此安氏得以自由出入帅府，她每日借着给琼英送胭脂水粉的由头，暗中传递消息。有时在绣帕上绣几行小字，有时借送点心时低语几句，琼英由此知晓叶清安好。邬梨见叶清夫妇忠心，又奏请田虎封他做个总管。这日叶清换上崭新的总管服饰，腰间悬着铜牌，却在自己房中对着仇申的灵位暗暗立誓：“老爷放心，小人定会护得小姐周全。这身总管衣裳！”

一日，叶清奉邬梨之命，率百余名军士往石室山开采石材，行至半山腰，忽有军士指着山崖下一处惊呼：“总管请看！前日小的们在此发现一块通体雪白的奇石，光润如玉。几个乡民欲采，却听得晴天霹雳，当场震昏数人。自此无人敢近。”叶清随众人走近查看。才到崖下，忽闻军士们齐声惊叫：“怪哉！明明是一块白石，怎的转眼变成了一具女尸？”叶清心头突突乱跳，抢步上前，定睛一看，顿时如遭雷击，那尸首不是别人，正是三年前被掳的主母宋氏！只见她面容如生，衣衫破碎，像是从高处坠落而亡。正惊骇间，忽有一老兵排众而出，低声道：“小的原是田虎大王帐下马夫。三年前大王在介休掳来这妇人，欲立为压寨夫人。行至此处，那妇人假意顺从，趁人不备纵身跳崖自尽。大王大怒，命小的剥她衣裳首饰。”老兵说到此处，指着尸首耳垂：“她左耳垂上有颗朱砂痣，小的记得分明。”叶清闻言，强忍悲恸，佯装镇定道：“此女确是邻村宋老之女，我当葬之。”当即命军士取来锹镐，亲自掩土安葬。说也奇怪，刚覆上最后一抔土，那尸首竟又化作一块莹白巨石。众军士啧啧称奇，唯有叶清跪在石前，将万千血泪都咽进肚里。当夜回营，叶清辗转难眠。三更时分，他悄悄取出藏在靴中的一枚玉坠，这是当年宋氏给琼英的贴身之物。叶清对着残灯低语：“主母在天之灵放心，小人定将真相告知小姐，为仇家讨还血债！”窗外忽起一阵旋风，将灯焰吹得摇曳不定，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