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9章 信任的尸检——2300万骗局的共犯结构与沉默的合谋(2/2)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付书云追问。
王振华犹豫了。
付书云把另一份证据推过去——张斌提供的邮件截图,上面提到了“感谢王副局长等人的配合”。
“邮件里的‘等人’,是谁?”马文平施加压力,“你现在交代,算立功。等我们查出来,性质就不同了。”
王振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断断续续说出了几个名字:能源局财务科长老刘(收过“加班补贴”)、局办公室副主任(安排过几次“工作餐”)、甚至还有审计局的一个副处长(在前期“非正式沟通”中透露过审计重点)。
一个隐秘的、非正式的“共犯生态”浮出水面。这些人不一定是主动参与骗局,而是在不同环节,因为各种原因(人情、小恩小惠、对“上级任务”的服从惯性),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没有直接骗钱,但他们的沉默和配合,为骗局铺平了道路。
“最讽刺的是,”付书云在审讯结束后向指挥中心汇报,“这些人多数在单位评价都不错——老刘是‘认真负责的老会计’,办公室副主任是‘会办事的能人’,审计局那位副处长是‘业务骨干’。在平时工作中,他们可能确实是称职的干部。但在张坚案这个特殊情境下,他们的小小‘行方便’‘给面子’,累积起来就成了系统性的监督失效。”
陶成文在指挥中心听完,久久不语。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办过的一个案子:一个小科长贪污了五十万,查下去发现,从财务到分管领导,至少有六个人“觉得不对劲但没说话”。当时他觉得是偶然,现在看张坚案,才发现这是一种结构性问题。
当一个系统过于依赖“人际关系”“面子”“潜规则”来润滑时,它对外部精密攻击的抵抗力就会下降。因为攻击者可以利用这些非正式规则,绕过正式防线。
“把这些人的名单和证据,移交给纪委和检察院。”陶成文最终说,“依法处理。但同时……我们要思考一个问题:如何在制度设计上,减少这种‘沉默合谋’的空间?”
这个问题太大,一时没有答案。
但张坚案的价值,就在于它像一面高倍显微镜,照出了系统肌理中那些平时看不见的病变细胞。
(四)张斌病房里的证词:父亲最后的声音
上午十一点,市第一人民医院。
张斌的病房里多了一台专业录音设备。在征得他同意后,付书云和一名心理专家要对他进行一次深度访谈,记录他对父亲案子的记忆和观察。这些材料将成为社会研究的重要样本——一个受害者家属的视角,是对“系统尸检”的必要补充。
心理专家姓周,是个温和的中年女性。她先让张斌放松,然后从最中性的问题开始。
“你父亲出事前,在家里是什么样的状态?”
张斌回忆:“2018年秋天开始,他经常加班,但心情很好。有一次喝多了,跟我说‘小斌,爸爸可能要立大功了’。我问什么功,他说保密。那时他眼睛里……有光。我已经很多年没看到他那种眼神了。”
“他提到过‘李主任’吗?”
“提过几次。说‘李主任很器重我’‘李主任说我是难得的人才’。有一次他说漏嘴,说‘李主任的声音有点像你爷爷’。我爷爷在我爸十几岁就去世了,他一直很怀念。”张斌停顿了一下,“现在想来,顾明远可能是故意模仿了那种‘父辈权威’的声音。”
周专家记录:“利用情感代偿。”
“2019年春节,他有什么异常吗?”
“那个春节……他特别大方。给我妈买了新衣服,给我包了个大红包。但年夜饭吃到一半,他接到一个电话,脸色就变了,躲到阳台去接。回来时眼睛红红的,说‘没事,工作上的事’。那晚他抽了很多烟。”张斌声音低下去,“后来我知道,那天‘李主任’催他加快进度,说‘国家等不及了’。”
“你母亲察觉了吗?”
“我妈后来跟我说,她觉得我爸‘心里有事’。但她不敢多问,怕给我爸压力。而且那时候我爸的‘任务’好像确实解决了家里的经济问题——我妈的医疗费按时交了,我爸还说要存钱给我买房。我妈就……选择相信了。”张斌苦笑,“我妈临终前说,她最后悔的就是当时没逼问我爸。但我觉得,就算她问了,我爸也不会说。他已经陷得太深了。”
访谈进行了一个小时。张斌讲述了父亲如何从兴奋到焦虑,从焦虑到恐惧,最后到绝望的全过程。那些细节,有些在危暐的笔记里有对应,有些是只有家人才知道的隐秘角落。
最后,周专家问了一个关键问题:“你父亲被捕后,你去探视时,他跟你说了什么?”
张斌闭上眼睛,那段记忆太痛苦。
“第一次探视,他在玻璃那边哭,说‘爸爸对不起你’。第二次,他平静了一些,说‘小斌,以后要记住,天上不会掉馅饼。如果一件事太好,好得不真实,那它一定有鬼’。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他说……”
张斌哽咽了,良久才继续说:
“他说:‘小斌,爸爸做错了,但爸爸不是一开始就想做错事。爸爸只是……太想证明自己还有用,太想给你和你妈好日子了。你以后,不要学爸爸。但也不要……因为爸爸的事,就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好人,还有该做的事。’”
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录音设备发出轻微的电流声。
付书云轻声问:“你当时理解他的话吗?”
“不理解。”张斌摇头,“我当时只有恨。恨他为什么那么蠢,恨他为什么毁了一切。但现在……我好像懂了一点。他到最后,还在挣扎着,想把他相信的那些‘好的东西’传给我——即使那些东西把他害成了这样。”
这个认知太残酷:张坚在骗局中,被利用的恰恰是他对“忠诚”“责任”“家庭之爱”的信念。而这些信念,到他生命的最后,他仍然试图传递给儿子。
周专家合上笔记本:“谢谢你,张斌。这些信息非常宝贵。它们让我们看到,一个骗局摧毁的不仅是一个人的前途和家庭,还可能摧毁一种价值观的传承——如果儿子因为父亲的遭遇,再也不相信‘忠诚’‘责任’这些词,那么骗局的伤害就完成了一次代际传递。”
张斌抬起头:“所以我不该恨?”
“不,你有权恨。”周专家温和地说,“但恨的方向很重要。是恨那些利用人性美好来作恶的人,而不是恨人性美好本身。你父亲最后想告诉你的,可能就是这一点。”
访谈结束。录音材料被加密送往指挥中心。
张斌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父亲的脸在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但那些话,那些眼神,却越来越清晰。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写毛笔字。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人”字。
“小斌,你看,‘人’字一撇一捺,互相支撑。做人也是这样,要互相依靠,互相信任。”
那时的父亲,眼神明亮,语气笃定。
那时的张斌,用力点头,以为这就是世界的全部真相。
(五)倒计时的阴影与微弱的光
中午十二点,指挥中心。
张斌的访谈录音被整理成文字稿,与危暐的笔记、王振华的供词、技术组的数据分析并排陈列。一张关于2300万骗局的“全息解剖图”正在形成——从设计者、执行者、共犯、受害者、受害者家属,多个角度拼凑出的完整图景。
陶成文看着这些材料,突然说:“我们需要做一个决定。”
所有人都看向他。
“这些材料,特别是张斌的访谈和王振华供出的共犯网络,要不要向公众部分公开?”陶成文说,“公开的风险是:可能引发更大的信任危机——看,系统里有这么多漏洞,这么多人失职。但不公开的风险是:如果危暐的‘备用方案’抢先引爆这些信息,我们就被动了。”
沈舟思考后说:“我建议‘有限度、有框架地公开’。不回避问题,但提供上下文——说明这是三年前的案子,说明案发后系统已经在改进,说明现在正在清理余孽。同时,配合展示我们正在做的修复工作。”
“有点像……医生给病人看x光片。”鲍玉佳比喻,“告诉病人‘你这里有个肿瘤,但我们正在切除,而且术后康复计划是这样的’。”
苏念赞同:“当伤口被公开讨论时,它就从‘秘密的感染源’变成了‘可处理的伤口’。关键在于,公开时必须伴随‘我们在行动’的证明,否则就是单纯的恐慌扩散。”
方案确定了。宣传组开始起草一份特殊的“案件深度通报”,准备在下午三点发布。
但就在此时,技术组的警报再次响起。
“陶指挥!”张帅帅声音急促,“那个幽灵程序……它停止了数据挖掘,开始整合已下载的数据。而且……它在向云海市的政务云上传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个……数据可视化模型。”程俊杰调出监测画面,“它把医疗纠纷、教育矛盾、行政诉讼等数据,按照‘冲突强度’‘涉及部门’‘处理结果’等维度,做成了交互式地图。地图上,每个矛盾点都是一个光点,光点的颜色和大小代表冲突程度和涉及部门的数量。”
大屏幕上,云海市的地图出现了成百上千个光点,大部分是黄色(中等冲突),但有不少红色(高冲突),集中在几个区域:老城区、新区、工业园。
“更可怕的是,”梁露的声音发颤,“它给每个光点都生成了‘叙事标签’。比如这个——‘阳光花园小区物业纠纷:业主投诉三年无果,涉及街道、住建局、市场监管局多头推诿’。还有这个——‘市立医院医疗事故争议:患者死亡,家属上访两年,卫健委调解失败’。”
这些标签,都是基于真实事件的简化概括,但每个概括都指向“系统性失效”。
陶成文感到脊背发凉:“它要做什么?把这个地图公之于众?”
“不只是公开。”苏念在安全屋说,声音带着罕见的紧张,“它在生成‘信任崩解路线图’。看,光点之间有线连接——它分析了矛盾之间的关联性。比如,医疗纠纷和随后的行政诉讼会被连起来;教育问题和家长的信访记录会被连起来。它在展示:一个矛盾如何因为系统处理不当,衍生出更多矛盾。”
地图上的光点开始闪烁,连线越来越多,逐渐形成一张覆盖全市的“矛盾网络图”。
“它在向公众演示,”沈舟明白了,“‘看,你们的城市已经是一张满是裂痕的网。而这些裂痕,都是因为系统失效。’”
倒计时52:18:45。
备用方案,可能就是这个——不是制造新谣言,是把所有旧伤口同时揭开,展示它们之间的关联,形成“系统性溃烂”的视觉冲击。
“能阻止它发布吗?”陶成文问。
“它在用区块链技术存储和分发,”张帅帅绝望地说,“一旦发布,无法删除。而且……它设置了触发条件:如果倒计时结束前,我们试图强行关闭它,它会立即向全网发布。”
又一个两难困境:要么等它倒计时结束自动发布,要么提前触发它发布。
陶成文看着大屏幕上那张越来越密集的“矛盾网络图”,突然想起张坚案的一个细节。
“危暐笔记里说,张坚在最后阶段,曾经问‘李主任’:‘如果我做的事曝光了,会不会连累单位?’”他缓缓说,“‘李主任’回答:‘不会,组织会处理好。’张坚就信了。”
付书云接话:“但事实是,张坚案确实连累了整个能源局,甚至整个系统的信誉。”
“所以,”陶成文眼神坚定,“这次,我们不能再说‘组织会处理好’。我们要在矛盾地图发布前,先向公众展示我们正在处理——把伤口揭开,但同时也展示清创和缝合的过程。”
他下令:“加速‘案件深度通报’的发布,下午两点就发。然后,启动‘矛盾认领与修复直播’——邀请涉及地图上矛盾点的相关部门负责人,在镜头前回应问题、公布解决方案、承诺解决时限。我们不回避矛盾,我们直面它。”
这是一个近乎疯狂的方案。相当于在敌人引爆炸弹前,自己先点燃引线,但把爆炸控制在一个可控范围内。
但也许,这是唯一的出路。
当系统不再假装完美,当它开始公开承认伤口并展示愈合过程时,信任的修复,才真正开始。
下午一点四十分,距离“案件深度通报”发布还有二十分钟。
指挥中心所有人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做着最后的准备。
陶成文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城市。阳光下的云海市,车流如织,行人匆匆,看起来一切如常。
但在这平静的表层下,一场关于信任存亡的战争,已经到了最关键时刻。
他想起了张坚,想起了张斌,想起了那些因为各种原因选择了“沉默合谋”的干部,想起了急诊室里那些怀疑的眼神。
所有这些,都是同一个问题的不同面向:当系统不可避免会有裂缝时,我们是选择用谎言掩盖,还是用透明修复?
倒计时在跳动。
而答案,将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由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的选择,共同书写。
第八百七十九章,在风暴眼中心的短暂平静中结束。
下一章,矛盾地图的公开与社会的反应:当所有伤口被同时揭开,云海市是会陷入猜疑的深渊,还是在疼痛中开始真正的愈合?
信任的终极考验,不是它是否从未受伤,而是当它伤痕累累时,人们是否还愿意尝试相信——相信彼此,也相信那个不完美但愿意改进的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