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6章 信任蒸发(1/2)

(一)锈门之后

最后一颗螺栓在破拆工具的作用下,发出“嘣”的一声轻响,松脱下来。锈蚀的铁栅栏微微晃动,灰尘簌簌落下。付书云和马文平合力,将沉重的栅栏轻轻挪开,露出后面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向下延伸的黑暗洞口。

一股更阴冷、更潮湿、带着泥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的空气,从洞口涌出。下方隐约可见粗糙的水泥台阶,没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通道是往下走的。”付书云用头灯照了照,“台阶很陡,年代久远。玉佳说的防空设施或排水管网,可能就是这类。”

远处厂区,诱饵发出的声响已经停止。林奉超在基地报告:“追兵的活动信号出现短暂混乱,但正在重新集结。诱饵效果有限,他们可能很快就会扩大搜索范围或重新评估。你们时间不多了。”

“进去。”陶成文果断下令,“程俊杰,确保‘弦’在转移过程中平稳。付书云开路,马文平断后。保持通讯静默,除非紧急情况。”

程俊杰再次检查“弦”的固定和生命维持设备,确认无误。付书云深吸一口带着铁锈味的空气,率先躬身钻入洞口,踏上了向下延伸的台阶。马文平协助程俊杰,小心地将担架前端送入洞口,然后两人一前一后,抬着“弦”缓缓下行。马文平最后进入,将铁栅栏尽可能恢复原状,掩盖入口。

台阶大约有二三十级,狭窄陡峭,边缘破损。脚下湿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潮气和霉味。头灯的光束在粗糙的墙壁上切割出晃动的光影,照亮了墙壁上年代久远的涂鸦、剥落的油漆,以及一些模糊不清的编号或标记。

下到台阶底部,是一条宽约一米五、高约两米的拱形通道。地面有浅浅的积水,墙壁布满水渍和青苔。通道向前延伸,消失在头灯光柱的尽头。远处,能听到隐约的、沉闷的水流声,可能是地下水或排水管。

“看起来是旧的城市排水或防空系统的一部分。”付书云低声道,声音在狭窄通道里激起轻微回音,“结构还算完整,但不知道通向哪里。”

他们抬着担架,在及踝的积水中艰难前行。水很凉,环境阴冷,对“弦”本就虚弱的身体是又一重考验。程俊杰将一条保温毯盖在“弦”身上,忧心忡忡。

通道并非笔直,偶尔有岔路,但大多被坍塌物或铁门封死。他们只能沿着主通道和似乎有空气流动的方向前进。寂静中,只有涉水的脚步声、沉重的呼吸声,以及仪器偶尔发出的轻微滴答声。

走了大约十分钟,前方通道一侧出现了一个凹陷进去的小空间,像是一个旧时的设备间或储藏室,里面堆放着一些腐朽的木箱和锈蚀的金属工具。空间相对干燥,也稍微宽敞一些。

“在这里休息两分钟,检查‘弦’的状况。”付书云示意。长时间在积水中抬着担架行走,对所有人的体力都是巨大消耗。

他们将“弦”安置在相对干燥的角落。程俊杰立刻进行检查。“体温偏低,生命体征维持稳定,但非常脆弱。必须尽快离开这种环境。”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弦”,喉咙里忽然发出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呜咽般的嗬嗬声。她的眼球再次在紧闭的眼皮下快速转动,右手手指又开始了那种微弱的、似乎有意图的划动。

这一次,不是在担架布上,而是在空气中,缓慢地画着。依旧是那个“被划掉的无穷大”符号,但画完后,她的手指颤抖着,在旁边点了三下:点、停顿、点-点-点、停顿、点。

还是那个疑似sos或“关键点”的指语。

“她又在重复……”程俊杰低语。

鲍玉佳在基地通过实时画面看着,心脏紧缩。这个符号和指语,像是一段来自意识深渊的、不断重复的求救或警告密码。

(二)张坚案的“信任蒸发”效应

在阴暗潮湿的地下通道里,暂时休整的间隙,为了对抗环境带来的压抑感和深入理解当前对抗的“暗线”赖以生存的社会土壤,陶成文再次引导话题回到张坚案,但这一次,聚焦于骗局对整个系统信任基础的侵蚀——他称之为“信任蒸发”。

付书云的执法困境延伸:

“张坚案结案后,我们做了内部复盘。”付书云的声音在地下通道里显得格外低沉,“表面上,我们追回了一部分损失,张坚也得到了法律审判。但真实的影响,远不止于此。那个能源局,在之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气氛变得非常微妙。油料股的审批流程被加上了好几道额外的复核和报备手续,效率明显下降。这固然减少了漏洞,但也让一些真正紧急、合规的需求受到影响。更重要的是,同事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信任感消失了。”

“以前,老同事之间打个招呼,基于长期合作建立的信任,一些小的、合规范围内的‘特事特办’可以快速处理。张坚出事后,所有人都变得异常‘规矩’和‘谨慎’,生怕被牵连或误解。任何超出条文一丝一毫的操作,都要层层请示、留痕,甚至宁可拖延也不愿担责。一种‘不做不错,少做少错’的消极氛围弥漫开来。领导在大会上强调‘规矩’和‘警惕’,但私下里也叹息队伍‘没了活力和担当’。整个部门的运行成本(时间和沟通成本)隐性增加,应对突发情况的灵活性却大大降低。”

“危暐的那次诈骗,就像往一池清水中滴入了一滴强效腐蚀剂。它腐蚀的不仅仅是张坚个人,更是那个小环境中赖以高效运转的、基于人际信任和职业默契的‘润滑剂’。这种‘润滑剂’的蒸发,让机器变得僵硬、摩擦增大。而修复这种信任,需要的时间远比抓住一个骗子漫长得多,也困难得多。”

孙鹏飞的社会心理模型:

“付警官描述的现象,在心理学和社会学上,可以称为‘系统内信任的局部崩塌与防御性僵化’。”孙鹏飞在基地分析道,“一个健康运作的集体,需要一定程度的‘信任冗余’和‘善意推定’来降低交易成本,提高协作效率。当系统内出现通过滥用信任而成功的恶意行为(如诈骗、背叛),且未被及时有效遏制和修复时,其他成员会本能地调高‘威胁评估’级别,降低‘信任输出’。个体会变得过度警惕,倾向于用更复杂的规则和程序来保护自己,哪怕这牺牲了效率。系统整体则趋向于‘防御性保守’和‘规则崇拜’,因为规则虽然可能低效,但至少明确、可控,能将个人责任最小化。”

“危暐的骗局,精准地击中了这种‘信任冗余’。他利用并透支了张坚对‘系统权威’和‘同事善意’(他以为的‘上级’和‘任务’)的信任。骗局暴露后,这种透支的后果由整个系统承担——每个人都开始怀疑‘非常规指示’的真实性,怀疑‘同事’是否在利用信任谋私,甚至怀疑‘规则’本身是否足够严密。这种弥漫性的不信任,是比直接经济损失更难愈合的创伤。”

曹荣荣的个体创伤与代际传递:

“而张坚的家庭,是这种‘信任蒸发’在微观层面的集中体现。”曹荣荣的声音带着沉痛,“张坚的儿子,我们后来了解到,在父亲出事前,是个乐观、对未来有规划的青年。父亲被捕后,他承受的不仅是经济压力和社会歧视,更是一种根本性的认知崩塌——他曾经尊敬、视为榜样的父亲,一夜之间成了‘贪污犯’;他曾经相信的‘努力就有回报’、‘遵纪守法’的信条,在父亲‘为国家秘密工作’却被定罪的现实面前显得苍白可笑。他变得沉默、多疑、愤世嫉俗,对任何权威和宏大叙事都抱持怀疑态度,人际关系疏离。这种创伤,可能会影响他一生的人际模式和对世界的看法。”

“张坚的妻子,则在病痛和羞耻中,不断反思自己是否‘没有管好丈夫’,陷入自责和抑郁。一个原本平凡但稳固的家庭三角支撑,彻底崩塌。这种家庭层面的‘信任蒸发’(对至亲的信任、对家庭未来的信心)所带来的绝望和疏离,其破坏力同样深远。犯罪行为的影响,就是这样通过直接受害者,像涟漪一样扩散到家庭、社交圈,最终渗入更广泛的社会心理层面。”

鲍玉佳听着,眼前仿佛浮现出张坚儿子那双可能变得冷漠而警惕的眼睛,和张坚妻子憔悴的面容。她又看了看画面中昏迷的“弦”。“弦”没有家庭吗?她在被危暐带走、被“园丁”折磨之前,又是谁的女儿,谁的姐妹,谁的朋友?她的消失和遭受的苦难,又会在哪些人的世界里引发怎样的“信任蒸发”和痛苦涟漪?

“所以,‘园丁’和‘暗线’所做的一切,”梁露轻声总结,“无论是‘逻辑瘟疫’对公共叙事和情感的冷却与解构,还是像对待‘弦’这样将人彻底工具化的实验,都是在更宏大、更系统的层面,制造‘信任蒸发’和‘意义蒸发’。他们试图瓦解的是人与人之间、人与集体之间、甚至人与自身生命体验之间的信任和意义连接。当这些连接被蒸发殆尽,剩下的就是一个易于操控的、原子化的、冰冷的‘理性零件’集合体。这才是他们追求的终极‘秩序’。”

地下通道内一片寂静,只有远处隐约的水流声。付书云、马文平、程俊杰都感受到了这番话的重量。他们不仅仅是在逃亡和救人,更是在对抗一种试图从根本上“蒸发”人性温暖与连接的力量。

(三)通道尽头的选择与危暐的“安全层”

短暂的休整后,必须继续前进。通道在前方不远处再次出现岔路:一条继续沿着水流声方向,似乎更宽敞,但光线更暗;另一条向左拐,坡度向上,看起来更干燥,但更狭窄。

该走哪条?

“根据有限的旧城市管网图纸推测,”张帅帅在基地提供参考,“沿着水流方向的主通道可能最终汇入更大的城市排水主干管,出口可能在河道或某处泄洪口,位置可能暴露,且环境恶劣。向上的岔路可能通往某个老旧的地下设施出口,或者与地面的某个建筑连接,位置不确定,但可能更接近地表,环境相对较好。”

又是一次抉择。

就在这时,一直负责监控“弦”生命体征和脑电活动的程俊杰,忽然低呼一声:“等等!她的脑电波……又出现那种规律尖波了!和之前在炉子里的时候很像!”

果然,监护仪屏幕上,“弦”的脑电波形再次出现了一串短暂、规律的尖峰脉冲,随后快速平息。与此同时,她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似乎无意识地,指向了……左边的向上岔路。

一次是巧合,两次呢?

“她……在指路?”马文平难以置信。

“是条件反射?还是残留意识?”付书云皱眉,“‘园丁’的‘处理’会不会在她大脑里留下了某种……导航或指示机制?在特定环境下被触发?”

这个想法令人毛骨悚然。如果“弦”的大脑已经被植入了某种潜意识层面的指令或诱导程序,那么她的“指引”很可能是一个陷阱。

鲍玉佳却想起了危暐在第七组时的一种理论:“危暐曾说过,最高明的控制,不是下达明确的命令,而是在对象的认知环境中埋设‘倾向性路标’,让他们‘自己选择’走向你希望的方向。他称之为‘认知地形塑造’。‘弦’的指向,会不会是她潜意识里,基于被‘处理’时反复强化的某些环境线索(比如特定频率的电磁环境、空气成分、甚至声音)产生的本能趋向?这种趋向可能对她自己意味着‘安全’或‘熟悉’(因为实验环境模拟了类似条件),但对我们却可能是危险的?”

孙鹏飞立刻跟进:“也就是说,‘园丁’可能在他的实验室或安全屋周围,设置了某种特定的环境‘标记’。被‘处理’过的‘弦’,在无意识中会倾向于寻找带有类似‘标记’的环境。如果我们跟着她的指向走,可能会走向另一个‘园丁’的据点或陷阱?”

进退维谷。跟着“弦”的指向,可能是陷阱;不跟,又可能错失一条生路,或者违背了她残存意识可能发出的求救信号(如果指向是她的真实意愿)。

陶成文沉思片刻,做出了一个折中的决定:“付书云,先向左岔路探索一小段,仔细观察环境是否有异常,特别是电子信号、空气成分、结构特征等方面。如果发现明显可疑,立刻退回,走主通道。如果无明显异常……谨慎前进。基地会全力监测任何异常信号。”

付书云点头,示意马文平和程俊杰原地警戒,自己则端起武器,打开更多的探测模式,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左边的向上岔路。

岔路初段狭窄,但走了约二十米后,逐渐变宽,地面也变得干燥,墙壁上的涂鸦和标记也多了起来,有些看起来年代非常久远。空气依然沉闷,但那股排水管道的潮湿霉味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干燥的灰尘和旧纸张的气味。

付书云的便携探测器没有发现异常的电子信号或有害气体。通道似乎只是这条古老地下网络的一条普通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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