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沉默的证词(2/2)

所以这幅绣品在哭。哭了整整一百零八年。

姜芸的手开始抖。她放下放大镜,抬头看向小满。女孩还站在绣品前,手轻轻贴在缎面上,闭着眼睛,泪水从眼角无声滑落。

她在听。听一百年前那对姐妹未说出口的话,听针尖穿过绸缎时的呼吸,听一场未能圆满的寿宴,听一个从未停止的等待。

“小满,”姜芸的声音很轻,“你能听见的所有……都能记住吗?”

女孩睁开眼睛,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用手语解释:“像梦。醒了会忘。但摸到线,又会想起来。”

也就是说,她的感知需要媒介。丝线是录音带,她的手是播放键。

姜芸走到祠堂另一侧。那里陈列着十七件古绣,从清中期的《百子图》到民国的《江南春色》,每一件都来历不明,每一件都沉默如谜。

如果小满能听见它们的哭声。

如果丝线真的记得一切。

那么这些古绣,会不会是……证人?

这个念头让姜芸的脊背窜上一股寒意。不是恐惧,是一种接近神圣的颤栗。她想起老宅密室里那本日记的话:“匠心所聚,可续命火。”如果匠心能聚成灵泉,那么绣娘的情感、记忆、生命,会不会也一针一线地绣进了作品里?

就像那对姐妹。姐姐的急切,妹妹的隐忍,都留在了丝线上。一百年后,被一个聋哑女孩的手唤醒。

“小满,”姜芸走回女孩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从明天起,你每天多做一个功课。”

女孩抬眼,眼神清澈。

“去摸合作社所有的古绣。每一件。摸的时候,什么都不要想,只是听。”姜芸握紧她的手,“然后,把你听到的,告诉我。”

小满的眼睛亮了。那是一种被赋予使命的光。

但她随即又露出担忧的神色,用手语问:“可是,那些绣品很珍贵,我能碰吗?”

“能。”姜芸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它们被锁在玻璃罩里太久了。该听听人声了。”

就在这一刻,祠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陈嘉豪推门进来,西装皱巴巴的,领带歪在一边,手里攥着一份文件。他很少这么失态。

“姜芸,”他的声音很急,“我查到了。”

他把文件拍在供桌上。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

“樱花株式会社,根本不是单纯的商业公司。”陈嘉豪抽出其中一页,上面密密麻麻的日文中间,有几个汉字被红笔圈出,“它的控股方是‘东洋文化振兴财团’,而这个财团的理事名单里——”

他指着其中一个名字。

姜芸凑近看。日文假名她看不懂,但后面的汉字她认得:

“山本绫子”。

名字旁边有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大约三十岁,穿着和服,面容清秀,但眼神里有一种刀锋般的锐利。

照片下方有一行小字注释:

“昭和十八年卒,享年三十二岁。东洋刺绣‘京绣’第三代传人。”

昭和十八年。1943年。

一个死了七十八年的人,出现在现代财团的理事名单里?

“不是同一个人。”陈嘉豪看出她的困惑,“这是山本绫子的曾孙女,也叫山本绫子——日本有些世家会这样取名。关键是,”他翻到下一页,那是一份影印的旧报纸,“你看这个。”

报纸是日文的,日期是1943年9月。头条新闻的标题里,有“山本绫子”和“苏绣”的汉字。

下面配的照片,让姜芸的血液瞬间冻结。

照片上是一个中国绣娘,穿着破旧的旗袍,坐在绣绷前。她的脸被刻意拍得很模糊,但姜芸认得那双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食指和中指有长期握针形成的老茧。

绣绷上,是一幅未完成的《龙凤呈祥》。

而绣娘身后,站着一个穿和服的女人,正俯身看着绣品。那个女人的侧脸,和刚才照片上的山本绫子,一模一样。

照片说明写着:“山本女史指导支那绣娘改良技法。”

“指导。”姜芸念出这两个字,声音冷得像冰,“1943年,苏州已经沦陷六年了。什么样的‘指导’,需要刺刀架在脖子上?”

陈嘉豪没有说话。他又翻出一份文件——这次是英文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内部备忘录影印件。

“三个月前,樱花社向unesco提交了一份申请。”他的手指点在关键段落,“他们要求将‘东亚刺绣’列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材料里,大量引用了‘昭和时期收集的苏绣技法文献’。而负责评估的专家组成员之一——”

他抬起头,看着姜芸:

“就是现任山本绫子的丈夫。”

油灯的火苗又跳了一下。

祠堂墙上的影子随着晃动,像一群沉默的舞者。

姜芸缓缓坐下。她的身体很重,重得像灌了铅。胸口的位置,那张快递单贴着皮肤,那朵凋零的樱花印章,仿佛透过衣料烙了进来。

针法已验,真品。

真品。这个词现在有了全新的、令人作呕的重量。

“他们拿走的,不只是针法。”姜芸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回响,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他们要拿走的,是历史本身。”

小满走过来,轻轻拉住姜芸的袖子。她听不见对话,但她能看见姜芸苍白的脸,能感觉到那只手在颤抖。

女孩从怀里掏出那枚刻着“承”字的针,放在姜芸掌心。

金属的凉意渗进皮肤。

姜芸低头看针。在油灯下,针尖那点细微的刻痕泛着幽光。“承”。传承。承担。承诺。

她握紧针,针尖刺进掌心,疼得清醒。

“陈嘉豪,”她抬起头,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重新凝聚起来,“帮我做两件事。”

“你说。”

“第一,查清楚樱花社手里到底有多少‘昭和时期收集’的资料。特别是1942年到1945年之间的——苏州沦陷的最后几年。”

“第二,”姜芸看向小满,又看向祠堂里那些沉默的古绣,“给我找一个人。一个还活着的、经历过那个年代的老绣娘。越快越好。”

陈嘉豪点头,转身要走,又停住:“姜芸,你的身体——”

“死不了。”姜芸笑了笑,笑容很淡,但眼底有火,“在真相大白之前,我哪都不会去。”

陈嘉豪离开了。脚步声消失在夜色里。

祠堂重归寂静。油灯的火苗渐渐弱下去,黑暗从角落开始蔓延。

小满点亮了第二盏灯。

光重新亮起时,姜芸看见,女孩正站在《松鹤延年》前,手轻轻按在那对姐妹未完成的寿礼上。她的嘴唇在动,没有声音,但口型清晰:

“别怕。”

她在对谁说话?对一百年前的姐妹?还是对此刻的自己?

姜芸不知道。但她看见,在小满的手掌下,那幅古绣的缎面,在某个极短的瞬间,泛起了一层几乎看不见的、水波般的光晕。

像眼泪终于被擦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