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沉默的证词(1/2)

那张快递单在祠堂的油灯下,像一片烧焦的蝴蝶翅膀。

姜芸没有接。她的手悬在半空,指尖距离纸张只有一寸,却迟迟没有落下。油灯的火苗随着夜风晃动,把快递单上那朵凋零的樱花印章照得时明时暗,仿佛在呼吸。

“什么时候的事?”她的声音异常平静。

“今天下午。”李婶站在门口,影子被拉得很长,“派出所说,张秀琴的父亲昨天就觉得不对劲,但以为女儿去外地见朋友了。直到今早打扫房间,在垃圾桶最底下发现这个——”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还有这个。”

李婶从怀里又掏出一个东西,用一块蓝布包着。打开,里面是一枚银戒指,戒面已经发黑,但能看出雕着一朵并蒂莲。

姜芸认得这枚戒指。三年前的中秋,合作社第一次盈利分红,她给每个绣娘都打了一件小首饰。张秀琴挑的就是这枚并蒂莲——她说,等结婚了要戴。

“戒指怎么了?”

“她父亲说,”李婶的声音更低了,“秀琴从来不离身。连洗澡都戴着。”

祠堂里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哔剥声。

姜芸终于伸出手,接过快递单。纸张很轻,却像有千钧重。她的目光掠过那行日文地址,停在手写备注上:“针法已验,真品。”

真品。

这两个字像两根针,扎进她的瞳孔。

她想起三个月前,张秀琴拿着那幅《荷塘月色》来找她,眼睛亮晶晶的:“姜老师,您看这个‘露珠针’,我改了入针的角度,是不是更立体了?”那时她笑着点头,还拍了拍女孩的肩膀:“有想法是好事,但要记住,改针法不是为了改而改,是为了更好地表达。”

现在想来,那些“改了的针法”,是不是都一针一针地被记录下来,变成了这张纸上的“真品”?

“姜老师,”李婶的声音把她拉回来,“派出所问,我们要不要立案?毕竟涉及商业秘密……”

“不。”姜芸把快递单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暂时不。”

“可是——”

“立案了,这件事就变成了‘案子’。”姜芸抬起头,油灯的光在她眼底跳动,“变成案子,就会有调查,有审讯,有判决。但不会有真相。”

她站起身,走到祠堂中央那幅《松鹤延年》前。绣品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仙鹤的羽毛每一根都细致入微,松针的走向藏着风的痕迹。这是一幅有呼吸的绣品——小满刚才说,它在哭。

“李婶,”姜芸没有回头,“麻烦你明天一早去派出所,就说合作社不追究。但请他们帮忙留意张秀琴的下落——只是留意,不要声张。”

李婶还想说什么,但看见姜芸挺直的背影,终究叹了口气,退了出去。

门关上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

祠堂里只剩下姜芸和小满。

小满一直站在《松鹤延年》前,手还悬在绣面上方。她的脸色比刚才更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眼神里有一种奇异的专注——那是聋哑人特有的专注,因为听不见世界,所以把所有感官都汇聚到一处。

“你还在听?”姜芸走过去,声音放得很轻。

小满点头。她的手指开始微微移动,不是随意地动,而是沿着绣品上松针的走向,一寸一寸,缓慢地、虔诚地平移。她的指尖始终不接触绣面,保持着一纸之隔的距离,仿佛在抚摸一个看不见的轮廓。

“听到了什么?”姜芸问。

小满没有立刻回答。她的手指停在松树主干的一个转弯处——那里用了一种极其复杂的“皴染针”,丝线不是平铺,而是像画家运笔一样有轻重缓急,绣出了树皮的粗粝质感。

忽然,小满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她猛地收回手,像被烫到一样,连续后退三步,直到背抵住供桌才停住。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眼睛瞪得很大,瞳孔里倒映着晃动的灯火,却空茫茫的,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东西。

“小满?”姜芸扶住她的肩膀。

女孩的手冰凉。

过了很久,小满才慢慢回过神来。她看着姜芸,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她本来也发不出。但她用手语比划的动作格外缓慢,每个手势都像在搬运很重的东西:

“不止一个人。”

“什么?”

“绣这幅绣品的人,”小满的手指在颤抖,“不止一个。”

姜芸的呼吸停了一拍。

《松鹤延年》是双面绣,正反两面的图案完全一致,这在技法上意味着必须由同一个绣娘完成——因为针法的节奏、力度、手感,必须是连贯的。双面绣最难的就是“两面如一”,换一个人,哪怕技艺再高超,也会留下细微的断点。

“你确定?”

小满点头。她重新走向绣品,这次,她的手直接贴了上去——不是抚摸绣面,而是轻轻按在绣品的背面。合作社所有陈列的古绣都装在玻璃罩里,但这幅《松鹤延年》的玻璃罩三天前因为清洁被暂时取下了,还没来得及装回去。

她的掌心贴上百年老缎的瞬间,整个人像过电般僵住了。

姜芸看见,小满的瞳孔在放大。那不是生理性的放大,而是一种……接纳。仿佛她的眼睛变成了两扇门,正在让什么东西进来。

“第一个,”小满用手语说,动作因为激动而有些凌乱,“是个年轻女人。她很急,针走得很快。她绣仙鹤的翅膀,每一针都在说:‘快点,再快点。’”

姜芸屏住呼吸。

“第二个,”小满的手从绣品背面移到正面,停在松树的根部,“是个老人。手很稳,但每绣一针都要停很久。她的针在说:‘慢点,再慢点。’”

“两个人一起绣一幅双面绣?”姜芸觉得这不可能,“那针法怎么会——”

“不是一起。”小满摇头,“是……接替。”

她的手指沿着松针的走向移动,忽然在一个极不起眼的转折点停住:“这里。”

姜芸凑近看。那是松针丛中很普通的一针,用的是最常见的平针,丝线的颜色、粗细都和周围没有任何区别。她看了三遍,才终于看出异样——

这一针的收尾,线头藏匿的方式,和前后针有极其微妙的差异。不是技艺高低的问题,而是习惯。就像两个人写字,即使临摹同一个字帖,笔锋的转折处总会有个人印记。

“她在这里停下了。”小满的手语变得凝重,“年轻的女人。她的手在抖……不是累,是怕。”

“怕什么?”

小满闭上眼睛。她的睫毛在颤抖,像蝴蝶濒死的翅膀。良久,她重新睁眼,眼底蒙上一层水雾:

“怕来不及。”

“来不及什么?”

小满摇头。她的感知只能捕捉情绪碎片,像捡起一面打碎的镜子,每一片都映出部分真相,但拼不出完整的画面。

姜芸没有再问。她转身走向祠堂后间——那里有个上了三道锁的铁柜,里面收着合作社最珍贵的实物档案。她打开锁,从最底层抽出一个牛皮纸文件夹。

标签上写着:《松鹤延年·来源考》。

文件夹很薄,只有三页纸。第一页是收购记录:1987年,从苏州观前街旧货市场购入,卖家不详。第二页是技术鉴定:清末民初,苏绣精品,作者佚名。第三页是残破的装裱衬纸,上面有几个模糊的字,之前一直以为是水渍。

姜芸把衬纸拿到油灯下,用放大镜仔细看。

不是水渍。

是褪了色的墨迹,用极细的毛笔写着:

“癸丑年腊月,为母寿。绣至半,母危。妹续之。”

十三个字,像十三根针,扎进姜芸的眼睛。

癸丑年。1913年,民国二年。

腊月。年关,最冷的时候。

为母亲寿诞绣的贺礼,绣到一半,母亲病危。妹妹接替姐姐,完成了这幅绣品。

所以仙鹤的翅膀急切——姐姐想赶在母亲走之前绣完。

所以松树的根沉稳——妹妹在姐姐的慌乱之后,用一针一线压住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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