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集:九十年代手艺人的传承与创新(2/2)

“赵副总是老北京,倾向于保留传统风格。但他……似乎不太敢跟周总硬顶。”宋志学压低声音,“听说周总上面有人。”

情况复杂了。秦建国在工棚里踱步,木屑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

“师父,咱们要不要主动去找周总谈谈?”李刚提议,“让他看看咱们的工艺,也许能改变他的想法。”

秦建国摇头:“现在去找,时机不对。他正在推行新理念,咱们去说传统多好,等于直接反对他。得想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

秦建国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春深了,树叶已经长得密密层层,在风中沙沙作响。

“志学,”他忽然转身,“你刚才说,周总从广州来,喜欢现代风格,但也想保留一些中式元素?”

“对。”

“那咱们就做一件,既传统又现代,既有中式韵味又符合现代审美的家具。”秦建国眼中有了光,“做一件样板,让他看看,中式家具不是只有笨重老气,也可以轻盈优雅,符合人体工学。”

“做什么?”众人围过来。

秦建国走到工作台前,摊开纸笔:“圈椅的改良版。保留圈椅的基本形制,但调整比例,让坐感更舒适;简化雕花,让线条更简洁;选用浅色木材,让视觉更轻盈。”

他一边说一边快速勾勒。线条流畅,比例协调,既能看到明式圈椅的影子,又有现代设计的简洁。

“用缅甸花梨怎么样?”李刚提议,“颜色比黄花梨浅,纹理也美,价格适中。”

“可以。”秦建国点头,“但关键不是木材,是设计理念。咱们要做的,是证明中式家具可以与时俱进,可以适应现代生活的需求。”

他看向众人:“这件家具,不做订单,不做售卖,只做展示。做好了,我亲自送去北京饭店,请周总过目。如果他认可,咱们就争取把总统套房的部分家具改成这种风格;如果不认可……至少咱们努力过。”

这个提议点燃了大家的热情。项目暂停的阴霾一扫而空,匠人们重新燃起斗志。

“师父,我来打样。”李刚主动请缨。

“我负责结构计算。”宋志学说。

“我帮忙选料。”李强举手。

秦建国看着这群年轻人,心头一热。前世,他孤独终老,手艺失传;今生,有这些徒弟相伴,有难关一起闯。

“好。”他重重点头,“咱们就做一把,能让传统与现代对话的椅子。”

四月二十八,选料开始。缅甸花梨不如海南黄花梨名贵,但木质稳定,纹理清晰,色泽温润。秦建国从库房选了一块纹理均匀的料,开料、烘干、备料。

这次的设计,秦建国做了很多调整。椅圈的角度更舒缓,靠背板的弧度更贴合人体脊柱曲线,座面加了薄藤编,增加透气性。所有榫卯依然沿用传统工艺,但尺寸更精巧。

“既要保留传统的智慧,又要适应现代的需求。”秦建国在图纸上标注,“这里的弧度再调两度,对,这样腰靠更舒服。”

打样用了十天。到五月初八,第一把改良圈椅的框架完成。摆在工棚里,与传统的黄花梨圈椅并排,能明显看出区别:传统圈椅沉稳厚重,改良圈椅轻盈优雅;传统圈椅雕花繁复,改良圈椅线条简洁;传统圈椅色泽深沉,改良圈椅颜色明快。

“来,都试试。”秦建国说。

匠人们轮流试坐。出乎意料,改良圈椅的舒适度甚至超过了传统圈椅。更舒缓的椅圈让手臂更放松,更贴合的靠背让腰部支撑更好,藤编座面透气柔软。

“师父,这个好。”李刚坐了半晌才起身,“坐着不想起来。”

“但这还是圈椅吗?”马老有些疑虑,“少了雕花,少了厚重感,会不会太……简单了?”

秦建国扶老人坐下:“马老,您感觉一下。”

马老坐稳,靠上椅背,闭眼感受。片刻后,他睁开眼:“是舒服。但我总觉着,少了点什么。”

“少的是装饰,但没少魂。”秦建国说,“圈椅的魂是什么?是天圆地方的理念,是人机合一的智慧。这些咱们都保留了。雕花可以减,但魂不能丢。”

郑老也过来试坐,良久说:“这椅子,年轻人会喜欢。咱们这些老家伙,可能还是喜欢有雕花的。”

“这就对了。”秦建国笑道,“传统要传承,但也要发展。这把椅子不是要取代传统圈椅,而是要拓展圈椅的可能性。总统套房的客人,有老有少,有中有外。咱们提供多种选择,不是更好吗?”

五月十二,改良圈椅完成烫蜡。浅金色的缅甸花梨在蜡层下泛着蜂蜜般的光泽,简洁的线条显得格外流畅。

秦建国仔细检查每一个细节,确认无误后,对宋志学说:“安排一下,明天我去北京饭店,见周总。”

“直接去?不用预约?”

“直接去。”秦建国说,“带着椅子去。有些东西,需要亲眼看见,亲手触摸,才能理解。”

第二天一早,秦建国租了辆小货车,把改良圈椅仔细包裹,运到北京饭店。他没有去前台,而是直接找到副总经理办公室。

赵启明见到他,有些意外:“秦师傅?你怎么……”

“赵总,打扰了。”秦建国开门见山,“我做了把椅子,想请周总看看。不耽误多少时间,就看一眼。”

赵启明皱眉:“周总很忙,恐怕……”

“就五分钟。”秦建国坚持,“椅子就在楼下。如果周总看了没兴趣,我立刻走,绝不再打扰。”

也许是秦建国的诚恳打动了赵启明,也许是赵启明自己也对周总的理念有所保留,他犹豫片刻,点头:“我去问问,你在这儿等着。”

十分钟后,赵启明回来:“周总同意见你,但只有十分钟。他十点半有会。”

“够了。”秦建国说。

周振邦的办公室在八楼,宽敞明亮,装修是现代风格,大玻璃窗,皮质沙发,钢制办公桌。周总本人四十多岁,戴金丝眼镜,穿着考究的衬衫,典型的南方做派。

“秦师傅是吧?”他握手很有力,“赵副总说你有椅子要给我看?”

“是的周总。”秦建国不卑不亢,“听说您对总统套房的家具有些新想法,我做了把改良圈椅,想请您指教。”

他让助手把椅子搬进来,拆开包装。

椅子亮相的瞬间,周振邦的眼神明显变了。他原本只是出于礼貌的敷衍,此刻变成了认真的审视。

“这是……圈椅?”他走近,仔细看,“但和传统的好像不一样。”

“保留了圈椅的基本形制,但做了些调整。”秦建国介绍,“椅圈角度更缓,靠背更贴合人体,座面用藤编增加透气性。木材是缅甸花梨,颜色比传统红木浅,更显轻盈。”

周振邦没有说话,而是直接坐了上去。他调整了一下坐姿,靠上椅背,双臂搭上扶手。这个动作持续了整整一分钟。

然后他起身,绕椅子走了一圈,又坐下。这次他闭上眼睛,像是在细细感受。

秦建国静静等待。

终于,周振邦睁开眼:“舒服。比传统圈椅舒服,也比西式沙发有支撑感。”

“中式家具的核心智慧,就在于对人体工学的理解。”秦建国适时说,“明代匠人没有现代仪器,但凭经验和直觉,做出了最符合人体曲线的家具。我们只是在传统基础上,做了些微调,让它更适合现代人的生活节奏。”

周振邦站起来,摸着椅圈流畅的曲线:“这个弧度,是计算过的?”

“是。”秦建国点头,“我们测量了不同身高的人体数据,取了一个最舒适的折中值。既不过陡导致压迫感,也不过缓失去支撑力。”

“雕花呢?为什么没有雕花?”

“我们认为,家具首先是用来坐的,其次才是看的。”秦建国说,“简洁的线条更凸显木材本身的纹理美。当然,如果您喜欢,也可以加上适当的雕饰。我们可以提供多种方案。”

周振邦又看了椅子很久,忽然问:“这把椅子,如果放在总统套房的会客区,配西式沙发,你觉得协调吗?”

秦建国心中一振,知道机会来了:“协调。中式家具与西式家具的搭配,关键在于比例和色彩的平衡。这把椅子颜色浅,线条简,不会与西式家具冲突,反而能形成有趣的对话——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

周振邦转身看向赵启明:“赵副总,你觉得呢?”

赵启明有些意外,斟酌着说:“我觉得……是个思路。既保留了中式元素,又不显得突兀。”

周振邦点头,对秦建国说:“秦师傅,这把椅子留在我这儿,我让设计师来看看。另外,我想看看你们其他作品的照片——如果有的话。”

“有。”秦建国早有准备,从包里取出相册,“这是紫檀画案的制作过程,这是黄花梨圈椅的半成品,这是金丝楠屏风的漆艺展示。”

周振邦翻看相册,看得很仔细。当看到紫檀画案上那条点睛的龙时,他停顿良久。

“这是手工雕刻?”

“是。我们请了七十岁的雕花老师傅,雕了整整一个月。”

周振邦合上相册,沉默片刻:“秦师傅,这样吧。总统套房的项目,我们重新考虑。传统红木家具保留一部分,但增加一些像这样的改良设计。具体方案,我需要和设计团队讨论。你能在一周内,提供一套完整的设计方案吗?包括家具清单、设计图、工艺说明、工期和报价。”

“能。”秦建国毫不犹豫。

“好。”周振邦伸出手,“一周后,还是这个时间,你带着方案来。如果方案通过,项目继续;如果不行……”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明确。

秦建国紧紧握住他的手:“周总放心,我们会拿出让您满意的方案。”

离开北京饭店时,已经是中午。阳光正好,街道上车水马龙。秦建国站在饭店门口,深深吸了口气。

春天快要过去了,夏天即将来临。而北木的命运,也许就在这一周内决定。

但他相信那把椅子,相信那些相片,相信四个月来匠人们倾注的心血。

回到小院,所有人都在等消息。见秦建国回来,全都围了上来。

“师父,怎么样?”李刚第一个问。

秦建国看着一张张期待的脸,缓缓露出笑容:“椅子,周总留下了。他让咱们一周内拿出完整的总统套房家具方案。”

短暂的寂静后,工棚里爆发出欢呼声。

“安静,安静。”秦建国抬手,“现在高兴还太早。一周时间,拿出整套方案,任务很重。但我相信,咱们能做到。”

他立刻分工:“志学,你负责整理所有家具的工艺说明和工期计算;李刚,你配合马老,设计几套雕花方案,从繁到简都要有;李强,你计算木材用量和成本;王娟,你做文本整理和报价单。我负责整体设计和方案整合。”

“那多宝阁和屏风还做吗?”有人问。

“做。”秦建国斩钉截铁,“不管最终方案如何,咱们按原计划把四件家具都完成。这是咱们的底气,也是咱们的诚意。”

从那天起,小院再次进入高速运转状态。但与之前的赶工不同,这次是目标明确的冲刺。每个人都知道,这一周的努力,将决定总统套房项目的生死,决定北木未来几年的发展。

秦建国几乎不眠不休。他白天与每个人讨论细节,晚上伏案画图、写方案。桌上摊满了各种资料:木材特性表、工艺流程图、人体工学数据、古今家具设计对比……

他要做的,不是简单拼凑几件家具,而是打造一个完整的空间叙事——总统套房应该是怎样的空间?它要传达怎样的中国印象?家具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第五天深夜,秦建国还在工作台前。忽然有人敲门,是马老。

“建国,还没睡?”老人端着一碗热汤面进来。

“马老,您怎么也没睡?”

“年纪大了,觉少。”马老把面放下,“看你这些天熬的,眼睛都红了。吃完面,歇会儿。”

秦建国确实饿了,接过面大口吃起来。马老坐在一旁,看着桌上摊开的设计图。

“这方案,厚实。”老人慢慢说,“不只说家具怎么做,还说为什么这么做。有根有据,有古有今。”

“您觉得能成吗?”秦建国问。

马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我十六岁学木匠,今年七十。见过太多手艺的兴衰。五十年代,公私合营,好多老铺子没了;六十年代,破四旧,好多老家具毁了;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洋货进来,年轻人不爱老东西了。”

他停顿一下,看着秦建国:“手艺能传下去,不是因为手艺多好,是因为有人相信它值得传。你相信,你这些徒弟相信,现在,那个周总好像也开始相信。这就够了。”

秦建国心头一热:“谢谢您,马老。”

“谢什么。”马老摆摆手,“该我谢你。让我这双老手,在闭眼前还能做出那样的龙眼。值了。”

老人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建国,不管这单成不成,北木的路走对了。我看得出来。”

门轻轻关上。秦建国吃完最后一口面,看向窗外。夜深了,但远处还有零星灯火。

他想起前世,也是无数个这样的深夜,他一个人对着木料发呆,担心明天,担心未来。

而今生,有这么多人与他同行。

第七天,方案完成。厚厚一册,图文并茂。从设计理念到工艺细节,从木材选择到工期安排,从成本核算到售后保障,应有尽有。

秦建国仔细检查最后一遍,确认无误后,郑重装订。

明天,他将再次走进北京饭店。

这次,不仅带着方案,更带着北木所有人的期盼,带着传统手艺在现代社会的又一次突围尝试。

夜深了。工棚里,最后一点灯光熄灭。

而黎明,正在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