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集:平衡的榫卯(2/2)

刘大爷连忙说:“能修就成!有点痕迹不怕,有年头的东西,哪能没点疤?我就是不想让它就这么废了。”

秦建国想了想:“那我试试。不过您别急,我得琢磨个稳妥法子。”

他把烟斗杆带回家,放在工作灯下反复看。沈念秋端茶进来,见状也凑近看了看:“这么小,不好弄吧?”

“嗯,比做大件还费神。”秦建国用卡尺量着尺寸,“得车一根极细的硬木芯,打进两边的孔里,既要够紧,又不能涨裂了老料。胶也得选最耐老化、韧性好的。”

接下来几天,秦建国一有空就琢磨这事。他选了块老紫檀的边角,在车床上小心翼翼车出一根直径不过三毫米、带极细微锥度的芯子。又用自制的鱼鳔胶混合少许细木粉,调成糊。镶嵌时,他用酒精灯微微加热断口,让木质稍微软化,然后将涂了胶的芯子轻轻旋入。不能急,不能用力过猛,全靠手感感知那细微的阻力变化。

沈念秋夜里醒来,常看见外间灯还亮着。她披衣起来,看见秦建国伏在案前,戴着寸镜,用自制的薄刃小刀,一点一点剔掉溢出的胶,修补缺损的木纹。那专注的神情,与制作“槐荫”时并无二致。

“这么小的东西,也值得你这样费心?”她递上一杯温水。

秦建国摘下寸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答应了人家,就得尽力。再说了,”他拿起那截基本复原的烟斗杆,对着灯光看,“老物件里有念想。修好了,念想就续上了。”

一周后,秦建国把修复好的烟斗杆交给刘大爷。断口处几乎看不出痕迹,只有对着光细看,能见一道极细的金线——那是他嵌进去的紫檀芯,借着黄花梨本身的纹理,倒像天然生就的装饰。刘大爷捧着看了又看,手有点抖,连声道谢,非要给钱。秦建国推拒了,只收下刘大爷硬塞过来的一网兜自家院里结的杏子。

这事不知怎的又传开了。接下来一段日子,陆续有街坊邻居拿着各种破损的老物件上门:缺了腿的官帽椅、散了架的镜框、关不拢的首饰盒、甚至有个大爷抱来个被虫蛀了的琵琶背板。都不是值大钱的古董,但件件承载着记忆。

秦建国没有都接。有些确实损毁严重,修复价值不大;有些需要专门材料,他手头没有。但他挑选了几件有特色的接下了,跟物主说明白修复思路、可能的效果和局限。修复这些“小玩意儿”占据了他不少零碎时间,但他做得很认真,有时还让徒弟们打下手,顺便讲解不同木质、不同损伤的处理方法。

“师父,咱这都快成街坊修理铺了。”陈默有次笑着说,手上正帮着打磨一个小妆匣的铜活。

秦建国正给一把红木算盘的断档做榫,头也不抬:“修理铺怎么了?老话说,‘艺不压身’。你们别小看这些零碎活儿,里头学问大着呢。不同的损伤,不同的材料,不同的用途,处理法子千差万别。做一百把新椅子,未必比修好这一件老算盘涨的见识多。”

李刚在旁点头:“是这个理。我上回按师父教的法子,修好那个虫蛀的琵琶背板,补上去的那小块木头,既要纹理走向接近,还得考虑音梁的传导,跟做普通家具的补料完全两码事。那家弹琵琶的姑娘后来还特意来谢,说声音一点没走样。”

渐渐地,小院除了创作新作品、完成订单,也多了些带着岁月痕迹的老物件进出。秦建国立了规矩:街坊邻居的小修小补,只要不占正经工时,酌情帮忙,工钱看着给,实在困难的,管顿饭、送点自家产的瓜果都行。但对外正式接的古旧家具修复,则明码标价,走正常流程。

这个变化起初让王小川有点嘀咕,觉得不够“高端”。但很快他就闭了嘴。一个周末,美院的林教授带着几个学生来小院交流,看见工作间角落放着几件正在修复的老物件,其中有一个民国时期的嵌螺钿梳妆台,破损严重。秦建国正用蒸熏法,小心翼翼地将翘起的螺钿片软化复位。

林教授站在旁边看了足足半小时,末了感叹:“这才是真功夫。现在市面上很多修复,要么粗暴替换,要么胡乱补漆,把老物件的历史痕迹全抹杀了。秦师傅你这手法,才是对物的尊重,对历史的保存。”他带来的学生更是围着问个不停,笔记本记得飞快。

这件事让王小川和几个年轻徒弟对“修理铺”有了新看法。原来这些看似琐碎的修复,在行家眼里,分量一点也不轻。

进入六月,天渐渐热了。槐花开到极盛,满院甜香。沈念秋的社区手工班办了四期,越来越有模样。老人们不仅学会了基础针法,还在沈念秋鼓励下,开始尝试把自家的老照片、有纪念意义的碎布头融入作品。有个老太太绣了个“福”字香囊,里面装的不是香料,是她小孙子出生时剪下的一缕胎发,说是要等孙子考上大学时送给他。

沈念秋把这些事说给秦建国听时,眼睛亮亮的:“她们绣的不是花样,是念想。”

秦建国正在打磨一块给石头做木头手枪的料,闻言停下来,若有所思:“都一样。我修的那些老物件,里头装的,也是别人的念想。”

两人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种共鸣。技艺的形式不同,但那份通过双手连接记忆、传递温度的心意,却是相通的。

六月中旬,石头的小学开运动会。那天秦建国特意换了身干净衣服,和沈念秋一起去了学校。操场喧闹,喇叭里播放着运动员进行曲,孩子们跑来跑去,小脸兴奋得通红。石头参加了跳绳和接力跑。跳绳比赛时,他跳得又快又稳,拿了年级第二。接力跑他是最后一棒,接到棒时他们班略落后,小家伙咬着牙,憋红脸拼命冲刺,最终追成了小组第三。

秦建国站在家长人群里,看着儿子冲过终点后扶着膝盖喘气,汗水顺着发梢往下滴,心里涌起一股陌生的、滚烫的情绪。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好像从没来看过他任何一次学校活动。记忆里那个总是沉默寡言、浑身带着木屑味的男人,似乎从未把目光从木头上移开,分给跑道上的儿子一点。

“石头!这边!”沈念秋挥着手喊。

石头看见他们,眼睛一亮,朝这边跑过来,汗津津的小脸上笑容灿烂:“爸!妈!你们看见了吗?我追上了两个!”

“看见了,跑得真带劲!”沈念秋拿出毛巾给他擦汗。

秦建国伸手,揉了揉儿子湿漉漉的头发,喉头有些发哽,只说出一句:“好样的。”

运动会结束,一家三口没立刻回家。秦建国带着妻儿去了附近新开的馄饨店,给石头点了大碗的鲜肉馄饨,奖励他。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来,石头吃得呼噜作响,叽叽喳喳说着比赛的事。秦建国和沈念秋坐他对面,碗里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眉眼,却让心贴得很近。

晚上,秦建国在灯下画新系列的设计草图。这是为下半年一个国内展览准备的作品,他想尝试将明式家具的骨架与当代生活的舒适度更柔和地结合。正勾勒着一张休闲椅的曲线,石头洗漱完,穿着小背心裤衩蹭过来。

“爸。”

“嗯?”

“我们美术课要交个手工作业,用废旧材料做东西。我能用你工棚里的木头边角料吗?”

秦建国停下笔:“想做什么?”

“还没想好。”石头爬上旁边的凳子,晃着腿,“我们班王涛用易拉罐做了个轮船,李丽用蛋壳贴了画。我觉得都没意思。爸,木头能做什么?”

秦建国看着儿子稚气而认真的脸,想了想,从桌下拿出一小段纹理漂亮的樱桃木边角,又递给他一把安全刻刀和一张砂纸。“你自己想,自己试试。先学会和木头打交道,摸清它的脾气,再想要把它变成什么。”

石头郑重地接过,像接过什么了不起的宝物。他学着父亲平时的样子,先用手指摸了摸木头的纹路,又凑近闻了闻,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刻刀刮掉一点树皮。灯光下,父子俩的脑袋凑在一起,一个继续画着复杂的榫卯结构,一个笨拙地对付着一小块木头,空气中只有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刻刀刮削木头的细微声响。

沈念秋洗完衣服进来,看到这一幕,靠在门框边,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窗外传来隐约的蝉鸣,夜风穿过纱窗,带着槐花将谢未谢的残香。这个曾经因为过度专注而显得冷清的家,如今被这些细碎而坚实的声响填满了。她知道,秦建国依然会为了一块木料的选择、一个榫卯的精度彻夜琢磨,小院工棚里依然会响起刨子与凿子追逐木材纹理的声响,那是他生命的旋律,无法更改,也不必更改。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同了。那旋律里,如今掺进了社区活动室的敲打声、灶台前锅碗的碰撞声、儿子稚嫩的提问声,和她自己踩着缝纫机时轻快的哒哒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不再彼此争夺,而是像一曲多声部的合唱,各有其音,又和谐共鸣。

她走到父子俩身边,把一杯晾好的蜂蜜水放在秦建国手边,又摸了摸石头的头:“不早了,明天再弄。”

石头“哦”了一声,收起他的宝贝木头和工具,爬上床去了。秦建国也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温正好,甜度也合适。

“下个月,美院那个联合 授课要开始了,得忙一阵。”他说,语气平常,像在说明天早饭吃什么。

“知道,李大姐那边也说,街道想搞个暑期亲子手工活动,可能还得找你帮忙出主意。”沈念秋说,拿起他画了一半的草图看,“这椅子腿的弯度,坐着能舒服?”

“应该行,我打个小样试试。要不,第一个给你坐?”

“我才不当你试验品。”沈念秋笑,把草图还给他,“快睡吧,灯熬久了费眼。”

熄了灯,两人并肩躺下。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上投出一道窄窄的光痕。秦建国睁着眼,想着新设计的几个细节,想着的筹备,也想着刘大爷昨天送来的一筐新摘的黄瓜,脆生生的,明天可以凉拌。

“建国。”沈念秋在黑暗里轻声叫他。

“嗯?”

“没什么。”她翻了个身,面对他。朦胧的光线里,她的眼睛很亮,“就是觉得,现在这样,挺好。”

秦建国在被子下找到她的手,握住。那只手比以前粗糙了些,因为最近常做针线,指腹有细微的刺点,但很温暖。

“嗯。”他应了一声,简单的音节里,含着千言万语。

是啊,这样挺好。工棚里的木料在静静呼吸,等待被赋予新的形态;社区里那些被修复的老物件,继续承载着主人的记忆和温度;儿子在梦里,或许正梦见他的木头块变成了飞船或宝剑;而身边这个与他共度了十几年、差点在忙碌中走散的女人,正握着他的手,呼吸均匀。

真正的平衡,或许不是时间的精确对半,而是心的全然在场。当他在工棚时,心无旁骛地聆听木头的语言;当他回到家,同样心无旁骛地感受生活的纹理。而这两者,看似分隔,实则在他生命深处,早已被一种更隐秘、更坚韧的“榫卯”紧紧连接在一起——那是对手艺的虔诚,对生活的热忱,以及对所爱之人与事的担当。

窗外,最后几串槐花在夜风中悄悄坠落,融入泥土。而槐树的枝叶,在月光下舒展开更深的墨绿,静静孕育着来年的花期。小院的故事,就在这看似寻常的夜晚,继续向下扎根,向上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