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集:槐香入夏(1/2)

槐花落尽时,春城进入了绵长的雨季。雨丝不疾不徐,从早到晚地飘着,将小院笼罩在一层青灰色的纱幕里。工棚的屋檐下挂起了一道水帘,滴滴答答的敲打着水泥地上的小水洼。秦建国在工棚门口支了个板凳,就着天光修补一个老樟木箱子——这是胡同尾徐老师家的,箱盖上原本嵌着铜片,年久氧化脱落了大半,里头装着徐老师父亲留下的书信和旧照。

王小川蹲在旁边看师父用自制的工具一点点剔除残留的铜锈。“师父,这箱子木料真不错,这么多年了,没变形没虫蛀。”

“老樟木,防虫。”秦建国头也不抬,用镊子夹起一片新裁的薄黄铜片,在箱盖原有的凹槽里比对着大小,“关键是保存得好,干燥通风。你看这榫卯,全暗榫,一个钉子没有,做工讲究。”

“那得花多大功夫啊。”王小川感叹。

“从前人做东西,是当传家宝做的。”秦建国用毛笔蘸了点儿骨胶,小心翼翼地涂在凹槽里,“现在的人,东西坏了就扔,买新的。快是快了,可东西里头没故事,没人气儿。”

铜片嵌进去,严丝合缝。秦建国用软木块轻轻敲实,再用细砂纸小心打磨边缘,让新旧铜面过渡自然。雨声中,这细致的工作有种别样的宁静。王小川看着师父那双骨节分明、布满老茧的手如此轻巧地对待这些老旧物件,忽然觉得,这双手既能挥斧劈出“槐荫”那样的惊世之作,也能如此温柔地修复一寸铜片——就像他这个人,既能沉浸在自己的木艺世界里,也开始学着把目光投向身边的人。

“对了师父,”王小川想起什么,“昨儿有个年轻人来打听,说是看了电视上‘北木’的报道,想订一套结婚家具。我按您说的,让他下周六来看样图和料子。”

秦建国点点头,用软布擦拭着铜片表面:“什么背景的年轻人?”

“说是出版社的编辑,戴个眼镜,文绉绉的。未婚妻是小学老师。”王小川回忆道,“特别问了能不能在床头柜里做个暗格,放日记本。”

秦建国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嘴角浮起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有点意思。回头我画图时想着这个。”

正说着,沈念秋撑着伞进了院子,裤脚湿了半截,手里拎着个布袋子。“雨下大了,给你们送点姜茶。”她走进工棚,从袋子里取出一个保温壶,又拿出两个搪瓷缸子。

热腾腾的姜茶带着红糖的甜香,驱散了雨天的湿寒。秦建国接过缸子,手心立刻暖了。“社区那边今天没活动?”

“下午才有,教钩针。”沈念秋自己也倒了半缸茶,小口喝着,“上午去了趟布料市场,扯了几尺布,想给石头做件短袖衬衫。”她说着,从袋子里拿出一块浅蓝细格子的棉布,“这花色,适合小男孩吧?”

布料的蓝是那种雨过天青的淡蓝,格子细密,摸上去柔软透气。秦建国伸手捻了捻布边:“厚薄适中,夏天穿不闷。”

“我也觉得。”沈念秋眼睛亮亮的,“摊主说是上海来的新货,棉纱支数高,越洗越软。就是贵点,一尺要三块八。”

“该花的花。”秦建国喝了口姜茶,“石头最近个头蹿得快,去年的衣服袖子都短了。”

王小川在旁边听着这寻常夫妻的对话,忽然觉得这阴雨连绵的天气也不那么闷人了。他咕咚咕咚喝完姜茶,抹抹嘴:“师娘手艺好,做出来的比买的强。”

沈念秋笑了:“就你会说话。对了,建国,李大姐让我问问,下个月街道想组织个‘老物件故事会’,请各家把有年头、有故事的物件拿出来,讲讲来历。她说你修了那么多老东西,经手的都有故事,想请你到时候去坐坐,不用主讲,就关键时候补充几句。你看……”

秦建国沉吟片刻。他不是爱在人多场合说话的人,但看着沈念秋期待的眼神,想着那些经他手重获新生的老物件,终于点了点头:“行,我去。”

沈念秋的笑意更深了,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像被春雨润过的花瓣。她又坐了一会儿,看秦建国继续打磨那个樟木箱的铜活。雨声渐密,工棚里弥漫着木香、铜锈味和姜茶残余的温热气息,混杂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下午雨势稍歇,秦建国送沈念秋去社区中心。路上经过胡同口的副食店,店主老陈正在屋檐下收拾被风吹歪的货架,看见他们,招呼道:“秦师傅,正想找你呢!我这柜台有个抽屉,导轨坏了,推拉费劲,能帮着看看不?”

秦建国停下脚步:“怎么坏的?”

“就前几天进货,搬箱子时撞了一下,当时没在意,后来就不好使了。”老陈引他们进店。那是个老式玻璃柜台,其中一个抽屉歪斜着,拉出来推进去都卡顿。

秦建国蹲下细看,是木质导轨末端的限位块开裂了,导致抽屉轨道偏移。“小毛病,修不难。不过你这导轨是松木的,本来就不够硬,容易坏。我给你换个榉木的,耐磨。”

“那敢情好!多少钱?”

“一点边角料的事,要什么钱。”秦建国起身,“明天上午我过来量尺寸,下午就能换上。”

老陈过意不去,非要塞两瓶橘子罐头。推让间,沈念秋笑着说:“陈大哥你就别客气了,以后我们来买东西,你给挑新鲜的就成。”

离开副食店,沈念秋轻声说:“你现在可真成了咱这片儿的‘及时雨’了。”

秦建国看着前方湿漉漉的巷道,水洼映着灰白的天光:“街坊邻里,搭把手的事。再说了,”他顿了顿,“给人修东西,看人家用着顺手,心里舒坦。”

这话说得平淡,沈念秋却听出了分量。她知道,对秦建国来说,这不仅仅是帮忙,更是他理解世界、连接他人的方式——通过一双手,让物件恢复功用,让生活顺畅些。这和他创作“槐荫”时的艺术追求,本质上是一脉相承的,都是对手艺的虔敬,对生活的体贴。

到了社区中心,手工课还没开始,几个早到的老太太正围坐在一起说话。看见秦建国,都热情地打招呼:“秦师傅来啦!”“上回你教的老赵头,回去真把他家那板凳修好了,显摆好几天!”

秦建国不太习惯这样的热闹,只点点头,对沈念秋说:“下课要是雨大,我来接你。”

“不用,我带伞了。”沈念秋帮他理了理衣领,动作自然。这个细微的举动被老太太们看在眼里,互相递了个了然的眼神,笑眯眯的。

秦建国离开社区中心,没直接回小院,而是绕道去了趟木材市场。他需要找一块纹理细腻的樱桃木,给那个编辑做放日记本的暗格。雨天的市场人不多,摊主们聚在棚下打牌闲聊。秦建国常光顾的那家店主老宋看见他,从牌局里抬起头:“秦师傅,雨天还出来寻料?”

“找个樱桃木,要纹理直、色匀的,做小件。”

老宋扔下手里的牌,起身带他进仓库:“巧了,前儿刚来一批东北料,有块樱桃木不错,我留着的。”他从一堆木料中抽出一块长约一米、宽二十公分的板子,拂去浮尘。

木板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淡红褐色,纹理细密如丝,有一处天然的波浪纹,像水波荡漾。秦建国用手指节叩了叩,声音清越;又凑近闻了闻,有樱桃木特有的淡淡甜香。“就这块。多少钱?”

“老主顾了,给一百二吧。”老宋爽快道。

秦建国没还价,付了钱,用塑料布仔细裹好木料,扛在肩上。雨又细细地飘起来,打在塑料布上沙沙作响。走在回小院的路上,他脑子里已经开始勾勒那套婚房家具的图样。床头柜的暗格,他打算做成双层底板,上层是正常的抽屉底,下层做个薄薄的夹层,从特定角度按压侧板才会弹开。合页要用黄铜的,开关得顺滑无声。那编辑说未婚妻是小学老师,或许可以在暗格外侧雕一个极简的书卷纹,似有若无……

他想得入神,差点撞上迎面来人。定睛一看,是胡同里的刘大爷,撑着把黑布伞,手里拎着条活鱼。

“哎哟秦师傅,对不住对不住,雨大没看清路。”刘大爷忙道,看了眼他肩上的木料,“又进好料了?”

“嗯,接了个新活儿。”秦建国侧身让路,“您这鱼新鲜。”

“可不是,刚从那河南来的鱼贩那儿买的,说是黄河鲤鱼。”刘大爷举起鱼,鱼尾巴还在摆动,“晚上炖汤,给老伴补补。她最近腿脚好些了,多亏你上回给修的那个按摩凳。”

“管用就好。”

“管用!天天坐那儿揉腿,说比贴膏药舒坦。”刘大爷笑呵呵的,“对了,听说你要在社区讲老物件的故事?我一定去!我家里还有我爷爷留下的一个铜火锅,光绪年间的,那故事可长了……”

两人站在雨中又聊了几句。秦建国扛着木料回到小院时,雨势渐大,工棚屋顶被打得噼啪作响。他把木料放在干燥处,掀开塑料布让它自然通风。王小川和李刚正在做一对圈椅的弯曲构件,用火烤加湿的工艺让木头软化定型,满工棚都是蒸腾的水汽和木焦味。

“师父,料子找着了?”李刚抬头问。

“找着了,不错的樱桃木。”秦建国脱掉湿外套,走到工作台前,铺开绘图纸。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简洁的线条逐渐勾勒出床头柜的轮廓。他画得专注,完全没注意雨何时停了,夕阳从云缝中漏出一缕,正好照在工作台上,将图纸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傍晚时分,秦建国去接石头放学。小学门口聚满了打伞的家长,孩子们像一群彩色的小蘑菇从校门里涌出来。石头背着沉甸甸的书包,看见秦建国,眼睛一亮,小跑过来。

“爸!今天作文课,老师让写‘我的爸爸’,我写你了!”

秦建国接过书包,有些意外:“写我什么?”

“写你做木工啊!”石头兴奋地说,“我写你的手很大,有很多茧子,但是摸木头的时候特别轻。还写你修好了刘爷爷的烟斗,修得可好了,几乎看不出断了。老师说我观察仔细,给了优!”

儿子眼里满是崇拜的光,让秦建国心头一暖。他伸手想揉揉石头的脑袋,发现孩子不知不觉已经长高了许多,手抬得要比以前高些才能够着。“走,回家,你妈给你做新衬衫呢。”

“真的?什么颜色的?”

“淡蓝格子,你妈说像雨后的天。”

父子俩并肩走着,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副食店时,老陈探出头来:“石头,放学啦?来来,陈伯伯给你拿根冰棍儿!”

那是老式的水果冰棍,糖水冻的,五分钱一根。石头看看秦建国,得到默许后,才接过来说谢谢。老陈又拿出两根,塞给秦建国:“秦师傅,给孩子也带一根回去。”

推辞不过,秦建国只好接了。回到家,沈念秋果然在缝纫机前忙碌。淡蓝格子的布料已经被裁剪成片,她正用画粉在衣襟上做记号。听见动静,她抬起头,鼻尖上沾了点儿线头。

“回来啦?饭在锅里热着。石头,来试试袖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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