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集:槐香入夏(2/2)
石头叼着冰棍跑过去,顺从地抬起胳膊。沈念秋用软尺量了量,在布料上做个记号:“正好,明天就能上袖了。”
饭桌上,石头还在说作文的事。沈念秋听得津津有味,不时问几句细节。秦建国话不多,但扒饭的速度慢了下来,显然在认真听。当听到石头写“我爸不说话的时候,不是在发呆,是在跟木头商量事儿”时,他差点被饭粒呛到。
“你跟木头商量事儿?”沈念秋打趣地看他。
秦建国喝了口水,难得地开了个玩笑:“木头比人好商量,你给它什么形状,它就成什么形状,不还嘴。”
一家三口都笑起来。笑声中,夜幕彻底降临,小院的灯一盏盏亮起,在湿润的空气中晕开温暖的光圈。
夜里,秦建国继续画家具图纸。沈念秋在灯下给石头的衬衫锁扣眼,针线在她手中穿梭自如。石头则趴在小桌上,继续鼓捣他那块樱桃木边角料。他已经决定要做个笔筒,用刻刀挖凹槽挖得满头汗。
“爸,木头怎么这么硬啊。”他抱怨。
“樱桃木算软木了。”秦建国头也不抬,“硬木你更挖不动。做东西急不得,得顺着纹理来,感觉刀子在木纹间走,不是硬碰硬。”
石头似懂非懂,但放慢了动作,试着感受刻刀与木头的对话。工棚那边传来刨子推过的声响,是王小川和李刚在加班赶工。缝纫机的哒哒声,铅笔的沙沙声,刻刀的刮擦声,还有远处隐约的电视声、邻居的谈笑声,交织成夏夜特有的安详乐章。
周末转眼就到。周六上午,秦建国如约去社区中心上第二期木工课。这次来了八个人,除了上回的老学员,还多了两个中年男人,说是家里都有需要修的家具,想先来学点基础。
秦建国今天教的是修补裂缝。他带来几块有天然裂缝的松木板,演示如何清理裂缝、调制填补剂、如何让填补后的痕迹不那么突兀。老人们戴起老花镜,学得认真。那个叫老赵头的,力气还是大,但明显比上回有分寸了,填补时知道要分次、要压实。
孙阿姨这次带了个小首饰盒来,盖子的合页松了,一开就掉。“这是我老伴当年送我的第一个礼物,里头装着我们谈恋爱时通的信。”她有些不好意思,“东西不值钱,就是舍不得。”
秦建国接过来看。是个普通的机制木盒,漆面斑驳,但保存完好。合页的螺丝孔磨损了,所以螺丝吃不住力。“小问题,扩一下孔,加个木楔重新上螺丝就行。”他一边操作一边讲解,“这种小修补,关键是要用对工具。螺丝刀要和螺丝槽严丝合缝,不然容易拧花。”
他动作利落,几分钟就修好了。孙阿姨试了试,盒盖开合顺滑,她连声道谢,眼睛有些湿润。
课间休息时,李大姐端来茶水。那个姓周的中年男人凑到秦建国身边,递了根烟。秦建国摆摆手,周师傅自己点上,深吸一口:“秦师傅,不瞒您说,我家有个老柜子,我爷爷那辈传下来的,雕花挺好看,就是腿被虫蛀了。找过两个木匠,都说要换腿,可一换腿,那柜子不就‘破相’了吗?我想问问,您有没有法子,能不换腿就给修结实了?”
秦建国沉吟道:“得看蛀成什么样。如果只是局部,可以清理蛀洞后灌注环氧树脂加固,外面再补色。如果太严重,那可能真得考虑部分更换,但可以尽量保留原貌,用同料同色的木料补接,做旧处理。”
“您能去看看不?”周师傅眼睛一亮,“工钱好说,只要能把老物件保住就成。”
秦建国想了想:“下周二下午我有空,您给个地址。”
“太好了!”周师傅连忙写下地址,又说,“其实我也是做手艺的,修钟表的。我懂您说的,老物件不光是东西,里头有魂儿。我那柜子,小时候我爷爷总从里头拿糖给我吃……”
秦建国点点头。他懂。每一件老物件背后,都连着一段生活,一份记忆。修复它,也是在修复某种断裂的传承。
下课后,秦建国收拾工具,沈念秋过来帮忙。她今天在隔壁教室教钩针,有几个学员作品已经像模像样了。“刚才孙阿姨跟我说,她昨晚梦见她老伴了,说谢谢我把盒子修好。”沈念秋轻声说,“她说,那些信她每年都拿出来看一遍,盒子坏了后,她好久没敢打开,怕彻底弄坏了。”
秦建国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没说话,只是将工具一件件仔细擦净,收进帆布包。但沈念秋看见,他侧脸的线条是柔和的。
回家的路上,两人在菜市场买了条鱼、一把青菜。经过胡同口时,看见几个孩子在玩跳房子,石头也在其中,跳得小脸红扑扑的。看见他们,石头跑过来,额头上都是汗。
“爸,妈,我能再玩会儿吗?就差两格就通关了!”
“别玩太久,一身汗容易着凉。”沈念秋掏出手绢给他擦汗。
秦建国看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点了点头。石头欢呼一声,又跑回游戏里去了。
晚饭后,秦建国在工棚里处理那块樱桃木。他用刨子轻轻推过木面,淡红色的刨花卷曲着落下,散发出清甜的香气。木材的纹理在灯光下像流动的丝绸,那处天然的水波纹尤其生动。他想象着这套家具做好后的样子,想象着那对年轻夫妻使用它们的情景——床头柜的暗格里藏着日记和秘密,餐桌旁会有温暖的晚餐,书桌前会留下阅读和工作的痕迹。这些木头会在岁月中慢慢变色、包浆,记录下生活的点点滴滴。
就像他家里那些用了十几年的家具,桌角有石头小时候磕碰的痕迹,椅子扶手被磨得光滑,衣柜门上有沈念秋贴的便签留下的胶印。这些痕迹不完美,但真实,是生活本身的样子。
沈念秋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进来,放在工作台边上:“歇会儿,吃块瓜。”
秦建国放下刨子,拿起一块。西瓜很甜,汁水饱满。沈念秋靠在台边,看着他正在打磨的木板:“这块料真漂亮。”
“嗯,做那对年轻人的婚房家具。他们要在床头柜里做个暗格,放日记。”秦建国难得主动说起工作的事。
“暗格?”沈念秋感兴趣地凑近,“怎么做?”
秦建国用铅笔在木板上画了个简图,解释双层底板和隐藏开关的原理。沈念秋听得很认真,不时问个问题。灯光下,她的侧脸温柔,眼睫在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秦建国说着说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们刚结婚时,他也曾这样给她讲解木工知识。那时她还是个对什么都好奇的年轻姑娘,会蹲在旁边看他干活,问东问西。后来日子忙了,琐碎了,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少。
“你想不想学?”他忽然问。
沈念秋一怔:“学木工?我这笨手笨脚的……”
“不笨。”秦建国认真地说,“你针线活做得好,手稳,心细,这两点做木工也重要。先从简单的开始,比如打磨,比如拼板。”
沈念秋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工作台上那些精巧的工具,有些跃跃欲试,又有些胆怯:“我怕把你这些好工具弄坏了。”
“工具是用的,用不坏。”秦建国从架子上取下一块小木料,一把半旧的刨子,“来,我教你用刨子。这是最基本的,也是最重要的。”
他站到沈念秋身后,虚握着她的手放在刨子上,调整她的姿势:“脚分开,站稳。腰挺直,用身体的力量,不是光靠胳膊。推的时候,感受刀吃进木头的深度,要均匀……”
沈念秋的手在他的手掌里,能感觉到他指腹和掌心的茧子,粗糙但温暖。她按照他的指导,深吸一口气,向前推刨子。第一次有些歪斜,刨花断断续续。
“不急,再来。手腕放松,顺着木纹走。”
第二次好些了,刨出一条完整的刨花。沈念秋惊喜地“呀”了一声,捡起那片薄如蝉翼的木片,对着灯看,纹理清晰可见。
“成了。”秦建国松开手,眼里有笑意。
沈念秋又推了几次,一次比一次顺滑。刨花在她脚边堆积,散发出好闻的木头香气。她额头上沁出细汗,但眼睛亮得像星星。“真好玩!”她像个发现新玩具的孩子。
石头写完作业出来找水喝,看见这一幕,趴在门口看了会儿,然后也跑进来:“妈,你也会做木工啦?”
“你妈有天分。”秦建国难得夸人。
沈念秋脸有些红,是兴奋的。她把刨子还给秦建国,但眼睛还盯着那块被刨平的木料,意犹未尽。
这天晚上,秦建国画图画到很晚。他不仅画了那套婚房家具,还开始构思一个新系列——关于“家”的系列。不追求繁复的工艺,不强调珍贵的木料,而是关注家具与人的关系,那些承载记忆的细节:一个可以随手放钥匙的凹槽,一个适合倚靠阅读的弧度,一个藏着秘密的暗格,一处被孩子的玩具车撞出痕迹后修复的桌角。
他想,好的家具不该只是被欣赏的物件,而应该是生活的伙伴,随着年月一起生长、变化,记录下欢笑、泪水、寻常日子里的细碎光亮。就像他修复的那些老物件,之所以动人,不是因为它们完美,而是因为它们身上有时间的痕迹,有人的温度。
夜很深了,秦建国放下铅笔,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窗外,雨后初晴的夜空清澈,能看见几颗星星。工棚里弥漫着木香,工作台上散落着图纸、工具和那块被沈念秋刨过的木料。他走过去,拿起那块木料,摩挲着光滑的表面。沈念秋的刨工还显生疏,有些地方厚薄不均,但整体是平的,而且那种小心翼翼、全神贯注的感觉,还留在木头的肌理里。
他将木料放在灯下,看了很久,然后从抽屉里找出一把小刻刀,在木料一角,刻下一个小小的、只有他知道的记号——一朵极简的云纹,是沈念秋在手绣布片上绣过的图案。
刻完,他吹掉木屑,将木料收进一个专门的盒子。那里头已经放着几块特别的边角料:有制作“槐荫”时留下的、带着天然树瘤的槐木;有修复刘大爷烟斗时车下来的黄花梨细屑,被他用胶重新塑成一个小块;有给石头做木头手枪时锯出的、带着弹孔痕迹的废料。这些都是他手艺生涯里的碎片,不起眼,但对他有意义。
合上盒盖时,秦建国想,也许每个人都需要这样一个盒子,收藏生命中那些看似无用、实则珍贵的碎片。它们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作品,但能拼凑出一个人走过的路。
回到卧室,沈念秋已经睡了,床头灯还亮着,照着她安静的睡颜。她手里还拿着一本打开的书——《刺绣图案大全》。秦建国轻轻抽出书,放在床头柜上,关掉灯。在黑暗中躺下时,沈念秋翻了个身,含糊地说了句什么,手无意识地搭在他的手臂上。
秦建国没有动,任她搭着。窗外的月光移进来,在地板上画出窗格的影子。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得夜静。他想起白天孙阿姨说起的老伴,想起周师傅说的爷爷的柜子,想起那对想要暗格放日记的年轻夫妻。人生在世,有多少记忆需要安放,有多少情感需要寄托。而他的手艺,能做的不只是家具,还是容器——盛放生活的容器。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涌起一种沉实的平静。他不再觉得社区授课是“不务正业”,不再认为修复老物件是“大材小用”。每一锤,每一凿,每一次打磨,都是在参与别人的生活,都是在用木头这种有生命的材料,去呼应另一种生命的需求。
身旁,沈念秋的呼吸均匀绵长。秦建国闭上眼睛,在熟悉的木头气息和妻子身上淡淡的肥皂香中,沉入睡眠。明天,还有新的木头等待他去阅读,新的故事等待他去参与。而这个小院,这场生活,这双能创造也能修复的手,就是他全部的世界,踏实,丰盈,充满细碎的光芒。
雨后的槐树在夜色中轻轻摇曳,新叶又长出了一轮,绿得更深了。一些细小的槐荚已经开始孕育,等待着秋天落下,来年春天,又会发出新芽。生命如此循环,手艺如此传承,生活如此继续——在每一个看似平常的日子里,深深地扎根,静静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