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集:木纹深处(2/2)

秦建国想了想:“最难的是‘度’。修得太新,就没了岁月的味道;修得太旧,又辜负了手艺人该尽的本分。得像中医把脉,得知道这物件‘气脉’在哪里,哪里该通,哪里该养。该补的补,该留的留。有时候,一道裂纹、一处磨损,恰恰是这东西最珍贵的地方——那是它活过的证明。”

这番话说完,活动室里响起了掌声。不是热烈的,而是沉静的、由衷的。老人们点着头,眼里有认同的光。沈念秋坐在角落,看着站在光里的丈夫,忽然觉得鼻子发酸。她从未听过秦建国说这么多话,更没想到,他能把这些年沉在木头里的思考,用如此朴素又深刻的方式表达出来。

故事会结束后,好几个人围住秦建国。有人请教家里老家具的保养方法,有人想跟他学点简单的修补技巧,还有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后来知道是区文化馆的干部——递上名片,说想请秦建国参与一个“民间手工艺保护”的项目调研。

“您修的不只是东西,是咱们这片儿的记忆。”文化馆的干部诚恳地说,“这种经验,该记录下来,传下去。”

秦建国收下名片,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回家的路上,沈念秋和他并肩走着。傍晚的风吹散了白天的闷热,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摇曳。

“你今天讲得真好。”沈念秋轻声说。

秦建国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都是这些日子琢磨出来的。以前光埋头做,没想过为什么做。现在……好像明白点了。”

“明白什么?”

“明白我爸那句话。”秦建国看着前方巷子尽头那抹残阳,“‘木头有灵’。以前我以为,是说好木头有生命力。现在觉得,灵不在木头本身,而在它连接的人和事里。一块木头,经过人的手,有了用处,有了故事,就成了活的东西。手艺人要做的,是读懂这活的东西里的灵,然后帮它继续活下去。”

沈念秋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夕阳给秦建国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这个四十岁的男人,眼角有了细纹,鬓角开始泛白,但那双眼睛,比年轻时更加沉静、更加明亮。那不是成功带来的自信,而是一种深植于生活土壤中的、经过时间沉淀的透彻。

“你变了。”她说。

“变好还是变坏?”

“变……”沈念秋想了想,“变宽了。心宽了。”

秦建国笑了,那笑容很淡,但真实。他伸手,很自然地牵起沈念秋的手。手掌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微微一怔——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牵手走路了。但那份触感并不陌生,只是多了岁月的厚度,像被摩挲多年的木器,温润妥帖。

快到家时,看见石头正蹲在院门口,用小木棍在地上划拉着什么。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小脸兴奋:“爸!妈!我的笔筒做好了!”

他献宝似的举起一个粗糙的樱桃木笔筒。筒身不算圆,有些地方厚薄不均,表面砂纸打磨的痕迹明显,但能看出孩子的用心。最特别的是,筒身上用刻刀歪歪扭扭地刻了一行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还有一个简笔画的小房子,烟囱里冒着炊烟。

“这是咱们家。”石头指着小房子,眼睛亮晶晶的,“我刻了一下午呢!手都酸了。”

秦建国接过笔筒,仔细看着。手艺稚嫩,但那份想把心里画面留在木头上的心意,他太熟悉了。就像他刻在那块边角料上的云纹,就像他在暗格底板刻下的祝福——手艺的本质,也许就是这种将内心世界外化的冲动。

“刻得不错。”他难得地夸道,“就是下刀再稳点,线条会更干净。明天我教你用线锯,可以锯出更复杂的形状。”

“真的?太好了!”石头跳起来,“爸,我能不能再要一小块木头?我想给妈妈刻个梳子!”

沈念秋“扑哧”笑了:“妈妈有梳子。”

“那不一样!我自己刻的!”石头认真地说。

秦建国看着儿子跃跃欲试的样子,点点头:“行,明天给你挑块合适的料。不过说好了,刻坏了不许哭鼻子,接着刻第二块。”

“嗯!”石头用力点头,抱着他的笔筒跑进屋里,大概是去找地方放他的“大作”了。

晚饭后,秦建国没有马上回工棚。他坐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就着屋里透出的灯光,看周老师那个砚屏的修复笔记。沈念秋端来一盆温水,让他泡泡脚解乏。

“明天那套家具该上第一遍漆了吧?”她问。

“嗯,底漆。樱桃木上漆得薄,多遍,才能透出木纹的美。”秦建国合上笔记本,将脚浸入温水中,舒服地叹了口气,“那对年轻人下周要来看半成品,得让他们看看木料本来的样子。”

“他们会喜欢的。”沈念秋肯定地说,“那么用心做的东西,能不喜欢吗?”

夜空中,星星一颗颗亮起来。远处传来电视的声音,依稀是《新白娘子传奇》的主题曲。槐树的叶子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像在低语。秦建国仰头看着树冠,想起春天时满树的槐花,香气能飘出半条胡同。现在花落了,叶子却更加茂盛,为小院撑起一片浓荫。

生命就是这样吧,一季有一季的风景,一程有一程的收获。他做木工二十多年,从前追逐的是技艺的巅峰,是作品的完美;现在开始懂得,手艺的真正价值,或许不在于创造了多么惊人的物件,而在于如何让这些物件融入真实的生活,承载真实的记忆,连接真实的人。

工棚里,那套樱桃木家具的部件已经初具形态。床头的弧形靠板线条流畅,书桌的腿脚收分优雅,暗格的机关灵敏隐蔽。再过几天,它们就会被组装起来,打磨,上漆,然后送到那对年轻夫妇的新房,开始陪伴他们的人生。

而那个紫檀砚屏,裂缝已经清理干净,补片完美嵌入。接下来要做的,是用细如发丝的刻刀,补雕断裂的松枝和鹤羽,然后粘合,补色,做旧。一个月后,它会完整地回到周老师手中,继续守护那份跨越时空的父女之情。

秦建国闭上眼,深深呼吸。空气中有木香,有槐叶的清气,有邻家飘来的饭菜香,有妻子身上淡淡的肥皂味。这些气息交织在一起,是他熟悉的生活的味道,踏实,温暖,充满了细碎的、真实的质感。

沈念秋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水凉了,起来吧。”

秦建国睁开眼,看着她被灯光柔化的脸庞。这么多年,他们一起走过清贫,走过忙碌,走过差点走散的危机,现在终于在这个夏夜里,找到了某种平静的默契。不需要太多言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需要什么。

“念秋。”他忽然叫她的名字。

“嗯?”

“谢谢你。”

沈念秋一怔:“谢我什么?”

“谢谢……”秦建国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词句,“谢谢这些年,没让我彻底变成一块只会跟木头说话的木头。”

沈念秋的眼眶突然热了。她别过脸,声音有些哽咽:“傻子。”

秦建国笑了,从水里抬起脚,用毛巾擦干。他起身,很自然地揽住妻子的肩膀:“进屋吧,蚊子多了。”

两人相携走进屋里。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窗户上,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工棚那边,王小川和李刚还在加班,刨子推过木料的声音规律而安宁,像这个夏夜的呼吸。

槐树在月光下静静伫立,叶子摩挲着,仿佛在记录这个寻常又不寻常的夜晚。小院的故事还在继续,在每一道木纹深处,在每一次敲击之间,在每一个晨昏交替里,缓慢地、坚定地生长着,像树木的年轮,一圈一圈,刻下时光,也刻下生活本身朴素而坚韧的模样。

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有新的木头等待被阅读,新的故事等待被聆听,新的作品等待被创造。而秦建国知道,无论他走得多远,创作出多么精美的家具,这个小院,这棵槐树,身边的家人,还有那些因手艺而连接的街坊邻里,才是他手艺最深的根系,最实的土壤。

夜更深了,满天星斗无言闪烁。小院的灯一盏盏熄灭,只留工棚里那盏长明的工作灯,在堆满木料和工具的空间里,洒下一片温暖的光。那里,有正在定型的家具,有等待修复的老物件,有一个手艺人全部的专注与热爱,还有一个关于传承、记忆与生活的,正在书写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