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集:夏深木语(2/2)

傍晚,秦建国继续砚屏的微雕修复。这次周老师没来,但沈念秋和石头都守在工棚里。沈念秋做着针线,石头写暑假作业,偶尔抬头看看父亲在寸镜下的专注侧脸。工棚里只有刻刀刮削木屑的细微声响,像某种宁静的仪式。

第二处、第三处补接完成时,天已经黑了。秦建国开了工作灯,继续第四处——那是一片断裂的鹤羽,需要雕出羽毛的丝缕感。在放大镜下,紫檀的深紫色中透出金丝般的纹理,他要顺着这些天然纹理下刀,让补上去的部分像是自然生长出来的。

汗水从他额角滑落,沈念秋用毛巾轻轻擦拭。他没有停顿,手稳如磐石。这一刻,他不再是春城有名的木匠“北木”创始人,只是一个与木头对话的手艺人,一个试图弥合时间裂缝的修补者。

晚上九点,第四处完成。秦建国终于放下工具,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睛酸涩得几乎睁不开,手指也因为长时间保持精细动作而僵硬。

“今天就到这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沈念秋早就热好了饭菜,还有一盆热水让他泡手。“明天别这么拼了,慢慢来。”

“嗯。”秦建国把手浸入热水,舒服地闭上眼。温热从指尖蔓延到全身,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

石头已经困了,但还强撑着等父亲吃饭。他趴在桌上,眼皮打架,嘴里嘟囔:“爸,您真厉害……那么小的东西都能雕……”

秦建国摸摸儿子的头:“去睡吧。”

夜里,秦建国躺在床上,却睡不着。眼前还是那些放大的木纹,手指不自觉地模拟着微雕的动作。沈念秋翻了个身,轻声说:“想什么呢?”

“想那个砚屏。”秦建国如实说,“紫檀木硬,微雕费劲。但正因为硬,才能保存几百年。我在想,当年雕这屏的人,是什么心境?他知不知道,百年后会有人这样修复他的作品?”

沈念秋沉默了一会儿:“也许知道吧。做手艺的人,都希望东西能传下去。”

“嗯。”秦建国看着天花板上的光影,“我修过这么多老物件,有时候觉得,我不是一个人在修。那些物件里,有历代匠人的手泽,有使用者的温度。我做的,是把这些连接起来,不让它们断掉。”

沈念秋握住他的手。那只手粗糙,有茧,有细小的伤痕,但温暖而有力。“你会传下去的。通过你的作品,你的徒弟,还有你修好的每一件老物件。”

月光如水,从窗帘缝隙流进来。槐树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晃动,像在点头。

第二天是周日。按照计划,秦建国要完成砚屏的最后一处微雕补接,并把那套婚房家具组装起来,准备明天给客户看样。

周老师准时来了,还带了一本旧相册。“我想着,您修复的不只是东西,还有记忆。这些照片,是我父亲生前的,有他伏案写字的,有砚屏在书桌上的……您看看,也许有帮助。”

秦建国郑重地接过。相册是牛皮纸封面,边角磨损,里面贴着黑白和早期的彩色照片。他翻到一页:一个清瘦的中年人坐在书桌前,戴着眼镜,手握毛笔,神情专注。书桌一角,正是那个紫檀砚屏,那时还没有裂缝,雕工在照片里依然清晰。

另一张照片,是周老师小时候,站在父亲身旁,好奇地看着砚屏上的雕花。照片已经泛黄,但那份温情穿越时光,依然鲜活。

“谢谢您。”秦建国说,“这些照片很有意义。让我知道,我修的是什么。”

他把照片放在工作台旁,开始最后一段微雕。这是最复杂的一处——鹤的喙尖,只有针尖大小,但形状微妙,既要尖锐又要圆润。秦建国换了更细的刻刀,在寸镜下屏息操作。

工棚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王小川和李刚也放轻了动作,生怕打扰。沈念秋没去社区,今天手工班休息,她也在一旁陪着。石头则乖乖地在院里写作业,不时探头看看。

最后一刀落下时,秦建国的手微微颤抖——不是紧张,而是长时间精细操作后的生理反应。他小心地涂胶,嵌入,固定。五处微雕补接全部完成。

接下来是粘合主裂缝。他用特制的鱼鳔胶,加热到适宜温度,用细毛笔均匀涂在裂缝两面。胶不能多,多了会溢出影响雕工;不能少,少了粘不牢。涂好后,他将两半砚屏缓缓合拢,对准纹理,施加均匀压力,用特制夹具固定。

“好了。”他长出一口气,摘下寸镜,眼睛通红,“等胶干透,大概两天。然后打磨补色,做旧处理,让它看起来完整如一。”

周老师看着被夹具固定、但已经基本成形的砚屏,泪水再次涌出。这一次,是喜悦的泪。“秦师傅,我……我不知道怎么谢您……”

“不用谢。”秦建国用湿毛巾敷着眼睛,“东西能修好,就是最好的回报。”

下午,师徒三人开始组装婚房家具。床架、书桌、床头柜,一件件在工棚中央立起来。樱桃木在自然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简洁的线条透着现代感,但榫卯结构又继承了传统智慧。那个有暗格的床头柜被放在显眼位置,秦建国演示了开关——轻轻按压抽屉内侧某个位置,伴随着极轻微的“咔”声,底层夹层缓缓弹出。

“精巧!”王小川赞叹,“师父,这机关您怎么想出来的?”

“多琢磨,多试。”秦建国说,“做手艺,不能光用手,还得用心。要站在用的人的角度想——他们需要什么?怎么用着顺手?怎么用着舒心?”

傍晚时分,整套家具组装完毕。工棚中央,床、柜、桌形成一个和谐的整体,淡红色的木纹在夕照中仿佛流淌着蜂蜜般的光泽。沈念秋端详着,忽然说:“这不像家具,像……像等着开始的故事。”

秦建国看着她:“怎么说?”

“你看,”沈念秋指着床,“这里会有人相拥而眠;”指着书桌,“这里会有人读书写字;”指着暗格,“这里会藏着秘密和心事。这些木头,就要开始记录一对新人的生活了。”

这话说得朴实,却触动了秦建国。是啊,每一件他制作的家具,最终都要进入别人的生活,成为他们故事的一部分。他的手艺,不只是创造物件,更是为生活搭建舞台,为记忆提供容器。

第二天下午,那对年轻编辑准时来了。男的叫陈帆,戴细框眼镜,书卷气;女的叫林薇,齐耳短发,笑容温婉。看到工棚里那套樱桃木家具时,两人都愣住了。

“这……比我想象的还美。”林薇轻声说,手指悬在空中,想摸又不敢摸。

秦建国演示了暗格的开关。陈帆试了几次,惊喜地说:“太巧妙了!完全看不出有机关!”

“您说的日记本暗格,我想着,除了隐蔽,开关手感也很重要。”秦建国解释,“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我调试了很多次,现在这个力度,用习惯了,闭着眼都能找到。”

林薇已经在想象把它放在新房的样子:“床头的弧度刚好可以靠坐看书……书桌的大小适合我们俩一起用……秦师傅,您考虑得太周到了。”

谈妥细节后,陈帆付了定金。临走时,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秦师傅,其实我们来找您,不只是因为您手艺好。我爷爷以前也是木匠,可惜手艺没传下来。看到您做的家具,就像……就像看到了我爷爷那辈人的精神,又有了现代生活的温度。”

这话让秦建国心头一动。他想起文化馆那个项目,想起手艺传承的话题。“你爷爷……是哪里的木匠?”

“苏北的,做农具和简单家具。”陈帆说,“我小时候,他给我做过小木马,可惜后来搬家弄丢了。看到您这儿,我就想起他手上的木屑味。”

秦建国点点头:“手艺传的是技,更是心。你爷爷那辈人的用心,会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传下去。”

送走客户,秦建国回到工棚。夕阳把那些樱桃木家具染成金色,明天它们就要被拆解,进行第二遍打磨和上漆。但此刻,它们完整地立在那里,像一个承诺,一个开始。

沈念秋走过来,和他并肩站着。“做得真好。”

“他们喜欢就好。”秦建国说,“做定制家具,最难的不是手艺,是理解。理解那对夫妻想要什么样的生活,然后帮他们实现。”

“你越来越像……生活的翻译官。”沈念秋找了个有趣的词,“把人对家的想象,翻译成木头的语言。”

秦建国笑了。这个比喻,他喜欢。

晚饭后,秦建国检查了砚屏的粘合情况。胶已经初步固化,裂缝几乎看不见了,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发现那些微雕补接的痕迹——但正是这些痕迹,让修复有了尊严,不假装原物从未受损。

周老师的相册还放在工作台旁。秦建国又翻开看了看。黑白照片里,那个清瘦的中年人,那个好奇的小女孩,那个完整的砚屏……时间在这里打了个结,而他的手艺,正在试着解开这个结,让故事继续。

窗外,暮色四合,第一批星星亮起来。槐树的轮廓在深蓝天幕下显得沉静而安详。小院里,灯光次第亮起,工棚的长明灯,屋里的白炽灯,还有邻居家窗子里透出的暖黄光晕,交织成一片安宁的夜色。

秦建国收拾好工具,关掉工作灯。走出工棚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黑暗中,那些家具的轮廓依稀可见,像沉默的守护者;砚屏在支架上,等待着最后的打磨;满地的木屑和刨花,记录着一天的劳作。

这个空间,这些木头,这些工具,是他二十多年人生的舞台。在这里,他经历了从学徒到匠人的蜕变,经历了创作的狂喜与困惑,也经历了差点失去生活本身的危机。而现在,他在这里找到了某种平衡——创作与修复的平衡,艺术与生活的平衡,自我与世界的平衡。

沈念秋在屋里叫他:“建国,洗澡水烧好了。”

“来了。”

他应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星空下的槐树,转身进屋。门关上的瞬间,工棚完全沉入黑暗,只有木香还在空气中隐隐浮动,像那些老物件里封存的记忆,像那些新家具里等待书写的未来,静默而丰盈。

夜还长,明天还有新的木头等待被阅读,新的故事等待被聆听。但此刻,在这个夏深的夜晚,一切都刚刚好——手艺在继续,生活在继续,那些深植于木纹深处的话语,正在被一双虔诚的手,细细地阅读,轻轻地诉说,稳稳地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