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集:给小朋友讲木头(1/2)

座谈会后的几天,日子像浸透了桐油的麻绳,表面平顺,内里却因新注入的思考而显得沉甸甸的。秦建国依旧黎明即起,推开工棚门,木香裹着晨露的清气迎来,但他站在工作台前静立的那一刻,似乎比以往更久了一些。目光扫过那些等待雕琢的木料、半成型的部件,还有角落里堆放的老物件残件,他仿佛不仅仅在看它们的形状、纹理,更在“读”它们即将或已经承载的“叙事”。这份新的自觉,让他的动作更沉,心更静。

婚房家具的最后一道面漆完成后,进入了为期一周的自然养护期。秦建国没有闲着。他接了一个新的小件修复委托——一柄清代的黄花梨木如意头痒挠。物主是位退休的历史老师,东西是家传的,柄身有一道不明显的裂痕,尾端雕刻的蝙蝠纹饰也有小部分缺损。东西不大,但工艺精巧,寓意吉祥(“蝙蝠”谐音“福”),老师傅很是珍视。

“秦师傅,不着急,您慢慢修。我就是怕这裂缝哪天彻底断了,或是这福字缺了角,不吉利。”老先生扶了扶眼镜,语气温和却执着。

秦建国接过那柄触手温润、包浆亮泽的痒挠,仔细端详。裂痕沿着木材纹理自然延伸,不算严重;蝙蝠纹饰的缺损也很细微,但确实破坏了整体的圆满感。“我看看,尽量让它‘全福’。”他给出了承诺。

送走老先生,秦建国没有立刻动手。他将痒挠放在工作台一个特制的软垫上,就着窗外的天光,用放大镜细细观察了许久。黄花梨木特有的“鬼脸”纹在放大镜下如同晕开的山水,华丽而神秘。那道裂痕,像是山水画中一道天然的皴擦;缺损的蝙蝠翅膀尖,也需用同料极其微小的木片补雕镶嵌。

这次,他没有立刻沉浸到微观操作中。而是把王小川和李刚都叫到跟前。

“小川,你眼尖,看看这裂缝的走向,猜猜当初可能是怎么受力裂开的?”秦建国指着那几乎看不见的细纹。

王小川凑近了,几乎趴在桌面上,看了好一会儿,犹豫道:“像是……像是从尾部这里,受了一点扭力?顺着这个木纹的斜向……慢慢绽开的?”

“有可能。”秦建国点头,“李刚,你从力学角度分析呢?如果这是头部受了一个向下的力,柄身此处作为支点,弯曲应力集中在这个位置,结合木材本身的纹理方向,是不是更容易从这里开裂?”

李刚拿起痒挠,模拟了几个发力手势,又在心里迅速计算了一下杠杆和力矩,点头道:“师父说得对。这种长条形、一头受力的器物,这个位置确实是薄弱点。原主人使用的时候,可能无意中用力角度偏了,或者木材内部有极微小的应力不均,经年累月就显现出来了。”

“所以修复,”秦建国拿起一把极细的镊子,轻轻探了探裂缝内部,“不仅要粘合裂缝,更要在内部可能脆弱的地方,做一点几乎看不见的加固。比如,用稀释的、流动性好的专用木工胶,借助毛细作用渗进去,填充木材纤维间的微小空隙,增加整体性。但不能用太多胶,改变了木材的柔韧性和吸湿性,反而不好。”

他又指向蝙蝠翅膀的缺损:“这种小面积缺损的修补,料要选得极准,颜色、纹理、硬度都要匹配。修补的时候,刀法要顺着原雕刻的‘势’,不能自己另起一套。补上去的,要像是原物磨损脱落了一点,又重新长回来一点,而不是硬贴了一块‘补丁’。这比修砚屏的微雕更难,因为面积更小,更要在‘像’与‘不像’之间找到平衡——太像,显得假;不像,就破坏了整体。”

王小川和李刚听得入神。师父以前也教技术,但很少这样系统地、结合具体案例,将观察、分析、材料、手法、甚至审美哲学,一层层拆开了、揉碎了讲。他们意识到,这不仅是教他们修一件东西,更是在传授一种“解读”与“对话”的方法论。

“师父,您这几天……好像不太一样了。”王小川挠挠头,憨直地说。

秦建国看了他一眼,没直接回答,而是说:“文化馆那个会,让我想明白些事。手艺要传,不能光教手怎么动,还得教眼睛怎么看,心里怎么想。你们俩,一个手巧,一个肯琢磨理论,都是好苗子。以后,多看,多问,多自己琢磨。我这点东西,不怕你们学走,就怕你们学不全,学不活。”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王小川和李刚心头一震,随即涌上一股热流。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认可和托付。

接下来的几天,秦建国修复黄花梨痒挠的过程,成了对两个徒弟最生动的教学。他让王小川负责寻找最匹配的补料,在那一小堆黄花梨老料头中反复比对,在自然光、灯光下,用放大镜看,用手感去摩挲,直到找到几乎能以假乱真的一小块。李刚则被要求计算加固裂缝所需胶液的理想粘度和渗透压,并尝试设计一个微型的、可控制胶水流量的滴注工具。

秦建国自己,则专注于最核心的补雕。他将那小块选定的补料,用鱼鳔胶先暂时粘在缺损处旁边,然后戴着寸镜,用自制的、比修砚屏时更精细的刀具,直接在原位进行雕刻。这是极高难度的“原位补雕”,要求下刀极为精准,一次成型,几乎没有修改余地。他必须将补料视为原物的一部分,在脑海中完美复现缺失纹饰的三维形态,并让手中的刻刀如同生长一般,将它“唤”出来。

工棚里再次陷入那种极致的安静。只有刻刀与坚硬黄花梨木接触时,发出的几乎听不见的“咝咝”声,以及三个人或轻或重的呼吸声。沈念秋有时会悄悄送来茶水点心,放下便离开,不忍打扰这片专注的场域。

石头放学回来,也会扒在门口看一会儿。他看到父亲和两个哥哥(他私下里已经这么称呼王小川和李刚了)围着一件小小的、弯曲的东西,神情比学校老师讲解最难的数学题还要严肃认真。他看不懂那些细微的操作,但他能感受到那种气氛——一种混合了敬畏、耐心和智慧探索的气氛。这种气氛,比任何言语都更深刻地在他心里种下了种子。

第四天下午,补雕完成。那片翅膀尖完美地“长”了回去,与原有的纹饰衔接得天衣无缝,甚至顺着木材的“鬼脸”纹,形成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更具动感的视觉效果。加固裂缝的胶液也以极其微小的剂量,精准地渗入,在内部形成了看不见的支撑。

最后一步是做旧。这次,秦建国调色更加大胆而精妙。他没有追求让补雕部分与周围完全一致,而是利用黄花梨木色随时间由黄褐向深紫红变化的特性,调出一种介于新旧之间的过渡色,薄薄地罩染在补雕处,再轻轻擦拭,留下极淡的痕迹。这样一来,在放大镜下,修补的痕迹依稀可辨,证明这不是原物;但在正常使用和观赏距离下,它完全融入整体,仿佛这件器物在流传过程中,自然经历了一次小小的损伤与愈合,留下了时光独有的、温和的印记。

当秦建国将修复完成的痒挠用软布托着,递给那位老先生时,老先生戴上老花镜,又掏出随身携带的高倍放大镜,仔细看了足有十分钟。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不是因年迈,而是因激动。

“神乎其技……真是神乎其技!”老先生连声赞叹,“这翅膀,活了!这裂缝,要不是您指给我看,我根本找不到了!秦师傅,您这不是修复,您这是……这是给了它第二次生命啊!而且这颜色,这处理……妙!太妙了!既修好了,又诚实地告诉别人它被修过,这态度,是真正的君子之风!”

老先生坚持要多付报酬,被秦建国婉拒了。“该多少就是多少。您满意,这东西能继续传下去,就是最好的报酬。”

这件事,不知怎的,在附近几个老街区传开了。连同之前修复紫檀砚屏和给年轻编辑制作婚房家具的事,秦建国这间看似不起眼的工棚,在街坊邻里、甚至一些文化爱好者的口中,多了几分传奇色彩。有人称他“秦一手”,赞他妙手回春;有人感慨他是“老手艺里的新读书人”,因为他能把道理讲明白。

秦建国对此浑然不觉,或者说,并不在意。他依旧每天早早开工,听刨花从刨子下卷曲而出的沙沙声,闻新木与老料不同的香气,感受凿子凿入木头时那或松或紧的反馈。只是,他开始有意识地让两个徒弟承担更多。一些常规的家具订单,他放手让王小川主导制作,自己只在关键节点把关;遇到需要计算和设计的部分,则鼓励李刚提出方案,甚至尝试使用一些简单的制图软件来辅助。

这天下午,社区的王干事又来了,还带来了一个陌生人——一位约莫四十岁出头、戴着黑框眼镜、气质儒雅的男士。

“秦师傅,叨扰了!”王干事热情地介绍,“这位是市博物馆文物修复部的赵主任。赵主任听说了您修复紫檀砚屏和黄花梨痒挠的事,非常感兴趣,特意想来拜访您,交流交流。”

赵主任上前一步,伸出手,笑容诚恳:“秦师傅,久仰。您那两件修复案例,虽然不算馆藏级别的重器,但思路和手法,尤其是那种‘修复伦理’和‘时间对话’的意识,与我们文物修复的理念有很多相通之处。冒昧前来,是想跟您请教学习。”

秦建国有些意外,擦了擦手上的木屑,与赵主任握手。他的手粗糙有力,赵主任的手则修长而略显文弱。“赵主任客气了。我就是个普通木匠,修些民间老物件。博物馆里修的都是国宝,我那点手艺,不值一提。”

“话不能这么说。”赵主任摇头,目光已经被工作台上各种工具和木料吸引,“文物修复和民间修缮,虽然对象级别不同,但核心的‘尊古’、‘补全’、‘可识别’、‘可逆’等原则,是相通的。很多民间技艺,尤其是老师傅代代相传的经验和‘秘法’,往往蕴含着非常朴素而有效的智慧,对我们很有启发。比如您调色做旧用的天然材料,就比一些化学试剂更温和,也更富有‘时间感’。”

两人就在堆满木料和工具的工作台旁聊开了。赵主任问了秦建国许多具体的技术细节:如何处理不同木材的收缩率差异,如何在补雕时把握“神似”与“形似”的度,如何判断一件老物件最核心的“精气神”所在从而确定修复重点……秦建国起初还有些拘谨,但说到具体手艺,便逐渐放开了,拿出几件修过的残件和剩余补料,一边比划一边讲解。

王小川和李刚在一旁听得入迷。他们第一次听到“修复伦理”、“最小干预”、“可逆性原则”这些专业词汇,也从赵主任那里了解到博物馆修复一件青铜器、一幅古画所面临的巨大挑战和严谨流程。原来,师父平日里那些看似“凭感觉”的操作,背后都暗合着某种更高层面的、对历史与物件的尊重逻辑。

赵主任对秦建国自制的一些微雕工具和调色“土法”尤其感兴趣,用手机拍了不少照片,还认真做了笔记。“秦师傅,您这些经验,非常宝贵。我们修复部有时候会遇到一些木质文物附件或底座的小损伤,请大专家不值当,自己处理又怕经验不足。不知道以后有没有可能,在一些非核心的辅助性修复工作上,请您给我们当当顾问,或者合作一下?”

秦建国沉吟片刻:“顾问不敢当。如果真有需要,东西拿过来我看看,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尽力。都是为了让老东西能留得更久些。”

“太好了!”赵主任很高兴,“那我们保持联系。另外,我们博物馆偶尔也会面向公众举办一些传统手工艺体验活动,不知道秦师傅有没有兴趣,来给市民们,特别是孩子们,讲讲木工,做点最简单的演示?”

沈念秋刚好来送茶水,听到这话,笑着插话:“赵主任,这可巧了,他们小学的手工课老师也正想请他去呢。”

秦建国看了妻子一眼,对赵主任点点头:“只要时间安排得开,可以。”

送走赵主任和王干事,工棚里安静下来。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空气中的木尘染成金色。王小川忍不住感叹:“师父,您这下可是从咱老街坊,走向博物馆了!”

秦建国正在归置工具,闻言动作顿了顿:“什么走向不走向的。博物馆修的是历史,咱们修的是人情。但说到底,都是对待‘旧物’的一份心。他们方法更系统,我们更活泛。互相看看,都有好处。”他看向两个徒弟,“今天赵主任讲的,都记下了?那些原则,听起来高大上,其实就一句话:对东西要有敬畏,下手要有分寸,要给自己和别人留有余地。这道理,放在修博物馆的宝贝和修街坊的传家宝上,都一样。”

当晚,秦建国比平时睡得晚了些。他靠在床头,就着台灯柔和的光,翻看着沈念秋帮他整理的、关于去小学讲课的简单想法。都是一些最基础的东西:木头是怎么来的,不同的木头有什么脾气,最简单的榫卯是怎么咬合的,工具怎么安全使用……

沈念秋躺在一旁,轻声说:“给小孩子讲,不用太深,有趣就行。让他们摸摸不同的木头,看看刨花是怎么出来的,也许就有哪个孩子,从此就喜欢上了呢。”

“嗯。”秦建国合上本子,揉了揉眉心。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看到父亲刨木头,那卷曲的、带着清香的刨花,是如何像魔术一样吸引了他。也许,一颗种子,就是在那样不经意的时刻种下的。

“博物馆那边……”沈念秋有些担心,“会不会太牵扯精力?咱们这儿的活本来就做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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