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集:木香悠长(2/2)
秦建国拿起木片看了看,椴木质软,适合小孩雕刻。“想法不错。不过,刻东西不能急,先用刻刀沿着画好的线,轻轻地、一遍一遍地划出凹槽,别想着一下就能刻多深。手要稳,刀要顺着一个方向,不能来回拉,容易伤着手,也容易把木头刻劈了。来,爸教你握刀。”
他握住石头的小手,帮他调整握刀的姿势,带着他在木片边缘空白处试了试力道。“就这样,轻轻推。先练直线,练熟了,再刻弯的。刻坏了也没关系,咱们可以磨平了重来。”
石头认真地点头,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在木片上留下浅浅的、歪斜的刻痕。沈念秋在一旁看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灯光下,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凑在一起,专注地对付着一块小木片,空气里弥漫着家常饭菜的香气和淡淡的木头味道。这一刻,工棚里的“大手艺”和饭桌上的“小手工”,奇妙地连接在了一起。
接下来的几天,秦建国的生活节奏稳定而充实。白天,工棚里是三线并进:王小川继续打磨多宝格的各个部件,砂纸从80目换到120目,再到240目、400目,木料在他的手下一天天变得光滑温润,花纹也越发清晰灵动;李刚的图纸最终定稿,开始计算具体下料尺寸,并在秦建国的指导下,尝试在木料上弹线、画样,准备开料;秦建国自己,则主要精力放在藤椅修复上,上午编藤面,下午处理靠背,晚上则整理博物馆讲座要用的照片和笔记。
藤编的进展比预想的顺利,但也确实耗费时间。一张完整的座面,秦建国用了整整两个半天才编完。靠背的编织更复杂些,因为有弧度,藤条需要更精细的力道控制,以免编出的曲面不平整或松紧不一。他编得慢,但极稳,每一根藤条的走向、每一个“胡椒眼”的大小,都力求均匀。手指上的创可贴换了几次,最初的刺痛感渐渐被厚茧取代,动作也越来越流畅自如。沈念秋有时会端杯茶过来,静静看上一会儿,说:“你这编的,倒有了点何师傅那个气定神闲的劲儿了。”
多宝格的下料开榫工作也开始了。这是缅甸花梨,木性稳定但硬度高,对工具和手艺都是考验。秦建国让李刚主刀开料,自己在旁边盯着。电锯轰鸣声中,规整的木料被按照尺寸切割出来。开榫是王小川的强项,他沉心静气,按照图纸标注的尺寸和角度,在凿子和木锤的精确配合下,一个个榫眼和榫头被加工出来,断面光滑,角度精准。
秦建国则在关键的结构连接处亲自把关。多宝格上半部分的错落格子,涉及到多处交叉榫和夹角榫,计算和加工稍有偏差,就会导致组装不齐或受力不均。他拿着角尺和卡尺,反复测量、比对,偶尔在榫眼或榫头上用刨子或刻刀做极其微小的调整。空气中弥漫着新切开的花梨木特有的、略带辛辣的清香。
博物馆讲座的筹备也在同步进行。秦建国把沈念秋拍过的修复过程照片,以及一些物主事后发来的照片,都整理出来,按照“问题诊断”、“拆卸清理”、“修补加固”、“细部处理”、“组装成型”、“养护完成”几个阶段分类。每一张照片,他都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遇到的困难、解决的方法。他看着照片里那些曾经残缺、破损、摇摇欲坠的老物件,在自己手中一点点恢复生机与尊严,心里涌动着平静的满足。他在笔记本上写下简单的讲解要点,不是逐字稿,而是关键词和思路脉络。他打算就像平时在工棚里跟王小川、李刚讲解那样,自然地说出来。
这天下午,藤椅的靠背也编完了。秦建国将编好的藤面、靠背与修复紧固好的榆木骨架进行最后的组装。新的藤面颜色略浅于老骨架,但质感温润,编织紧密匀称,与古朴的榆木框架搭配在一起,丝毫没有违和感,反而有一种“新旧相知”的和谐感。他用湿布将整个藤编部分擦拭一遍,使其保持适度湿润,然后将其与骨架结合部位用结实的棉绳暂时固定,放在通风阴凉处,让其自然干燥定型。干燥过程中,藤条会进一步收缩,与框架结合得更紧密。
“大功告成。”秦建国后退两步,审视着自己的作品。老榆木骨架经过清理、紧固、上了一层薄薄的木蜡油后,焕发出沉稳内敛的光泽,既保留了岁月的包浆,又去除了陈年的污迹尘垢,更显健康。新编的藤面扎实而有弹性,胡椒眼纹路清晰美观,坐上去试试,不软不硬,透气舒爽。整把椅子,既保留了旧物的风骨与记忆,又获得了新的生命与舒适。
“真好看!”沈念秋不知何时过来,轻轻抚摸着光滑的扶手和润泽的藤面,“张大爷肯定喜欢。这椅子,再坐几十年都没问题。”
秦建国笑了笑,没说话。他看着这把重获新生的藤椅,仿佛看到张大爷父亲坐在上面的样子,看到张大爷自己坐在上面的样子,或许将来,还能看到张大爷的孙子坐在上面的样子。手艺的延续,物的生命,人的情感,就在这一次次的承托与摩挲中,悄然传递。
第二天,张大爷来取椅子。当看到那把熟悉的、却又似乎焕然一新的藤椅时,老人愣住了。他颤巍巍地走上前,手从光滑的扶手摸到坚实的椅背,再到平整润泽的藤编座面,久久没有说话。
“大爷,您坐上去试试?”秦建国轻声道。
张大爷慢慢坐下,身体微微后靠,双手放在扶手上。他闭上眼睛,似乎在感受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眼中竟有些湿润:“好,好……跟以前一样,不,比以前还舒服,还牢稳。这藤面……编得真细,真匀称。”他摸着藤面,又看向秦建国贴补过、几乎看不出痕迹的榫头部位,“秦师傅,您这是……真是用了心了。多少钱?您说,这手艺,值!”
秦建国报了一个实在的工料价格,没多要。张大爷二话不说,掏钱,又紧紧握住秦建国的手,摇了又摇:“谢谢,谢谢您了!这椅子,是我们家的念想,这下好了,又能传下去了。”
送走千恩万谢的张大爷,秦建国心里暖暖的。这种实实在在的认可,比什么都让人踏实。
藤椅修好,了却一桩心事。距离博物馆讲座还有三四天,秦建国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多宝格的制作和讲座的最后准备上。多宝格的框架已经初步组装起来,花梨木沉稳的色泽和优美的纹理开始显现效果。错落的格子空间灵动,预留的层板调节孔位精确。王小川和李刚在秦建国的指导下,开始进行更精细的修整和预组装,确保每一个接缝都严密,每一个角度都端正。
讲座前一天,秦建国特意去了趟博物馆,熟悉场地。报告厅不大,但设备齐全,氛围庄重。赵主任热情地接待了他,一起调试了投影,确定了实物摆放的位置。看着空荡荡的座位,秦建国想象着明天坐满人的样子,心里微微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平静。该准备的都准备了,该说的,都是自己几十年攒下的实在话。
傍晚回到家,沈念秋帮他准备好明天要带的衣物——一件半新的、但洗得干净平整的深色衬衫,一条舒适的休闲裤。她把紫檀砚屏和黄花梨痒挠用软布包好,放进一个结实的木盒里。“早点休息,别想太多。就当是跟一群喜欢老物件、喜欢手艺的朋友聊聊天。”她温言道。
秦建国点点头。临睡前,他又看了一遍笔记,摸了摸明天要带去的两件老物件。冰凉的紫檀,温润的黄花梨,仿佛在无声地给予他力量。
讲座当天,天气晴好。秦建国提前到了博物馆。已经有听众陆陆续续进场,有头发花白的老人,有衣着朴素的中年人,也有不少看起来像学生或年轻白领的观众。赵主任介绍说,有退休的工程师,有大学设计专业的学生,有收藏爱好者,也有只是对传统手艺感兴趣的普通市民。
两点整,讲座开始。赵主任做了简短介绍,把秦建国请上了台。站在讲台后,面对着台下近百双眼睛,秦建国确实感到了不同于在工棚的紧张。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台下,看到了坐在前排的沈念秋、王干事,还有特意赶来的孙老师,甚至还有两位在工棚做过活的熟客,他们微笑着,对他点头致意。
紧张感稍稍褪去。他清了清嗓子,开口,声音不大,但沉稳:“各位,我是秦建国,一个木匠。今天来这里,不是讲课,就是跟大家聊聊,怎么修老木头东西。”
没有高深的理论,没有华丽的辞藻,他从带来的两件实物开始讲起。拿起那方小巧的紫檀砚屏,他讲如何从木纹断裂和色泽差异判断修补范围,如何寻找颜色、纹理相近的老紫檀料,如何用“镶补”而非“覆盖”的方式,让修补部分与原作肌理交融,达到“远看一体,近看可辨”的修复伦理。他展示修补前后的对比照片,讲解那些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拼接缝隙和颜色过渡。
接着,他拿起那支黄花梨痒挠,讲述如何从磨损的手柄和缺失的抓挠头,推断其使用频率和主人习惯;如何根据残留的榫眼痕迹,复原最初的结构;如何在修补磨损手柄时,不仅补形,更要模拟出经年累月手握形成的自然包浆感。“修旧如旧,不是做成假的旧,”他强调,“是让修补的部分,也拥有时间的质感,与未损的部分一起,继续诉说后面的故事。”
然后,他结合更多照片案例,讲解不同木材的特性与修复应对,各类榫卯结构的奥秘与加固方法,鱼鳔胶、骨胶等传统黏合材料与现代胶水的取舍,以及打磨、上蜡、烫蜡等养护工艺的细节。他讲如何“听”木头的声音判断内部状况,如何“看”木纹的走向下刀,如何“感”手下的力道控制修补的深浅。他讲修复中的取舍——什么必须坚持原样,什么可以在不破坏整体韵味的前提下做适当改进以适应现代使用。
“手艺活,说到底,是跟材料打交道,跟时间打交道,也是跟自己打交道。”秦建国渐渐忘记了紧张,语气越发平和自然,像在工棚里跟徒弟聊天,“急不得,燥不得。每一刀下去,都得知道为什么。修一件老物件,就像跟一位老人对话,你得耐心听,仔细看,然后,用你的手艺,帮他把没说完的话,说完;把没走完的路,走下去。”
他展示了张大爷藤椅修复前后的照片,提到了拜访何师傅、学习藤编的过程。“我不会编藤,但椅子要修,就得学。老手艺之间是通的,都讲究个‘心里功夫’。何师傅说,编藤是手上功夫,心里功夫。我觉得,修木头也是。你心里对这东西有敬重,有理解,手上才有分寸。”
讲座原定一个半小时,最终讲了将近两小时。互动环节,听众提问踊跃。有人问如何鉴别老家具的真伪和年代,有人问自学木工修复该如何入手,有人问如何看待机械加工与传统手工的关系,甚至有人问,在一切都追求快速和更新的今天,花这么多时间精修一件旧物,意义何在。
秦建国一一作答,坦诚而实在。关于真伪年代,他说自己更看重东西本身的工艺、材质和状态,年代判断仅供参考;关于自学,他建议从认识工具、了解木材开始,从小件修起,耐心积累;关于机械与手工,他认为各有所长,机械提高效率,手工赋予灵魂,关键在于用的人;至于修复旧物的意义,他想了想,说:
“也许没什么宏大的意义。就是觉得,这些东西,不管是家具,还是工具,还是小摆件,它们被做出来,被人用过,爱过,就有了‘生命’。它们身上有人的痕迹,有时间的痕迹。坏了,旧了,就扔掉,有点可惜。我修一修,能让它们再用些年,让喜欢它们的人继续喜欢,让后来的 maybe 能看到以前的人是怎么过日子、怎么对待物件的。这大概,就是我觉得该做的事。”
掌声响起,真诚而热烈。讲座结束后,不少听众围上来,近距离观看那两件修复实物,继续问着各种问题。秦建国耐心地解答着,直到赵主任过来解围。
回去的路上,沈念秋看着他,眼里有光:“讲得很好。真的,就像在跟朋友聊天,但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道理。我看到好几个人,听得特别认真,一直在记笔记。”
秦建国松了松衬衫领口,呼出一口气:“总算没丢人。就是话说多了,有点渴。”
王干事在一旁笑道:“秦师傅太谦虚了!赵主任刚才跟我说,反响特别好,很多听众都希望以后能有更多这样的活动,甚至有人问能不能去您工棚参观学习呢。不过我都按您之前的交代,说工棚是干活的地方,地方小,不方便接待,给婉拒了。”
秦建国点点头:“嗯,还是踏实干活要紧。”
回到小院,已是傍晚。夕阳给老槐树镀上一层金边。工棚里,王小川和李刚还在忙活,多宝格的框架已经基本成型,正在进行细节修整。看到他们回来,两人都停下手中的活。
“师父,怎么样?”王小川关切地问。
“还行。”秦建国简单答道,走过去看多宝格的进展。李刚有些期待地看着他,似乎想听到更多关于讲座的细节。
秦建国摸了摸光滑的木框,检查了一下榫接部位,点点头:“不错,接缝严密,线条也直。明天可以开始打磨内部和细节了。”他顿了顿,看着两个徒弟,说,“今天在博物馆,很多人问起手艺传承的事。我就在想,手艺这东西,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做法,但有些东西,不能丢。比如对材料的敬重,对工序的耐心,对成品的责任。你们俩,好好学,手上功夫要练,心里功夫,也得慢慢磨。”
王小川和李刚认真地点头。
晚饭后,秦建国坐在院子里休息。石头跑过来,献宝似的拿出他刻了好几天的小木片。上面的小狗图案虽然稚拙,线条歪歪扭扭,但已经能看出大概形状,小家伙还用心地用彩色铅笔涂了色。
“爸,你看!我刻的小狗!像不像?”
秦建国接过,仔细看了看,摸摸石头的头:“像。第一次刻,能刻出形状,很不错。手疼不疼?”
“有点酸,但不疼!”石头挺起小胸脯,“孙老师一定会喜欢的!”
“嗯,用心做的东西,别人能感觉到。”秦建国把木片还给石头,“去玩吧。”
夜色渐深,工棚里的灯还亮着,传来王小川和李刚低声讨论打磨顺序的声音。秦建国没有进去,他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博物馆讲座的回响似乎还在耳边,但更清晰的,是砂纸摩擦木面的沙沙声,是晚风吹过槐树叶的飒飒声,是屋里沈念秋隐隐的电视声。
他想起那些听众眼中的好奇与专注,想起张大爷抚摸藤椅时湿润的眼眶,想起何师傅那双布满老茧却稳定灵活的手,想起父亲在时,工棚里永远弥漫的木香。
路还长,活还多。多宝格还没完工,新的订单也许已经在路上,学校那边的期待也许还会以某种方式继续,博物馆可能还会有下一次邀请……但此刻,他感到很踏实。手里的功夫在,心里的准绳在,身边的人在,这日子,就有滋有味,有声有色,有回响,也有期待。
明天,又将是在木香中开始的一天。他这样想着,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拿起脚边的一块小木料,就着灯光,随手刻削起来。没有特定的形状,只是随着手感,感受着刀刃切入木头的细微阻力,听着木屑脱落的簌簌轻响。月光洒在院子里,一片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