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集:不膨胀的秦建国(1/2)

讲座结束后的第二天,秦建国醒得比往常更早。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晨光透过窗棂,在房间里投下模糊的光影。他静静地躺着,没有立刻起身。昨晚睡得很沉,但身体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久违的紧张感褪去后的疲惫,以及一种奇异的、释放后的轻松。耳畔仿佛还能听到报告厅里偶尔响起的轻微咳嗽声,眼前还能看到那些专注聆听的面孔。

他轻轻吸了口气,空气中是熟悉的、家里特有的气息——淡淡的老木头家具味、沈念秋放在枕边的安神香囊的草药味,还有从门缝里透进来的、清晨微凉的空气。这熟悉的味道将他彻底拉回现实。讲座结束了,讲得好与不好,都已成过去。今天,是实实在在的一天,工棚里有多宝格等着组装打磨,角落里还有几件小活计排着队,生活继续在木屑与刨花中铺展。

身边的沈念秋动了动,含糊地问:“几点了?醒这么早?”声音带着未醒的慵懒。

“还早,再睡会儿。”秦建国压低声音,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沈念秋“嗯”了一声,又沉入睡眠。秦建国悄悄起身,披上外套,趿着鞋走出卧室。

院子里,晨露未曦,老槐树的叶子湿漉漉的,显得格外翠绿。石桌石凳上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他走到井边,打了半桶水,冰凉的井水扑在脸上,瞬间驱散了最后一点朦胧。用粗糙的毛巾擦干脸,他感觉神清气爽,昨日的种种,真的成了昨日。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去工棚,而是先走到院墙边,那里摆着几盆沈念秋养的花草。一盆茉莉开了几朵,洁白的小花在晨光中羞涩地吐着幽香。他俯身看了看,拨弄了一下有些干涩的泥土,转身从井边拎过小水壶,慢慢地给几盆花都浇了点水。水珠在叶子上滚动,折射着天光,晶莹剔透。

做完这些,他才推开工棚虚掩的门。里面还弥漫着昨日留下的、混合了缅甸花梨、木蜡油和淡淡胶水的气味。多宝格的框架立在角落,已经初具规模,像一个沉默的骨骼,等待着肌肤与血肉的填充。工作台上,散落着砂纸、角尺、铅笔和一些小部件。王小川昨天打磨到很晚的半块侧板,还放在台虎钳上,旁边是他常用的几把刮刀。

秦建国走过去,手指拂过那光滑如镜的木面。花梨木特有的虎皮纹在细腻的打磨下,呈现出丝绸般的光泽,纹理如水波流淌。这是王小川的功劳,那孩子有耐心,手也稳,舍得花功夫。他想起昨天讲座上,自己提到“打磨是让木头说话的最后一道工序”,当时脑海里浮现的,就是王小川弓着背、全神贯注打磨的样子。

他拿起一块较细的砂纸,就着晨光,在那块侧板的边缘又轻轻打磨了几下。不是觉得徒弟做得不够好,而是一种习惯,一种与材料交流的方式。指尖传来的触感均匀细腻,木纹的走向清晰可辨。他满意地放下砂纸,开始整理工作台。把散乱的工具归位,把木屑扫到角落,把待处理的部件分门别类放好。这是他的仪式感,一天的开始,需要一个条理清晰的战场。

当他把最后一撮木屑扫进簸箕时,院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和自行车铃声。王小川和李前一后走了进来,手里照例提着早餐。

“师父,早!昨天累坏了吧?”王小川把豆浆油条放在干净的一角,关切地问。李刚也看过来,眼神里带着询问。

“还行。”秦建国洗了手,接过李刚递来的包子,“就是话说多了。你们昨天怎么样?多宝格的内部隔板尺寸核对完了吗?”

“核对完了,师父。”李刚立刻答道,放下背包就去开电脑,“昨晚您和师娘去博物馆,我和师兄又对了一遍。所有隔板、层板、抽屉的尺寸都精确到毫米,图纸也最终定稿了。我还用软件模拟了组装顺序,效率应该能提高不少。”

“嗯。”秦建国点点头,咬了口包子,“今天开始组装内部结构。小川继续打磨大框架,尤其是那些露在外面的边角,要处理圆润,不能硌手。李刚,你跟我一起装隔板和抽屉导轨。先装最下面书柜部分的固定层板,再装上面博古格的活动层板和错落隔断。记住,每装一步,都要用水平尺找平,用直角尺卡角度。花梨木硬,一旦装歪了,矫正起来费劲,还容易伤榫卯。”

“明白!”两人异口同声。

早餐很快吃完,工棚里立刻响起了富有节奏的声响。电钻的低鸣(用于安装隐藏的连接件和导轨)、木锤敲击的笃笃声(用于调整部件位置)、砂纸摩擦的沙沙声,还有三人间简短的交流。

“师兄,帮我把这块背板扶一下。”

“师父,这个榫眼好像比榫头紧了半分,要不要再修一下?”

“我来看看……不用修榫头,用砂纸把榫眼内壁稍微打一下就行,注意别打偏了。”

上午九点多,小院里陆续来了几位不速之客。先是隔壁院的赵婶,拎着一小篮刚摘的、顶花带刺的黄瓜,说是家里黄瓜结得多,吃不完,送来给他们尝尝鲜。放下篮子,却也不急着走,站在工棚门口,打量着初具规模的多宝格,啧啧称赞:“哎哟,这木头颜色真好看!这架子打得也气派!秦师傅,您这手艺真是没得说,昨天博物馆讲得也好,我家那口子回来说了,听得入迷呢!”

秦建国客气地应着,手下活儿没停。赵婶聊了几句,心满意足地走了。

没过多久,胡同口开杂货铺的老钱也晃悠过来,手里拿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象棋盒子,边缘磕掉了一小块。“秦师傅,忙呢?有个小玩意儿,您得空给瞅瞅?不值什么钱,我老爷子留下的,就是这磕掉一块,看着别扭,棋子都不好放了。”

秦建国接过来看了看,是常见的镶嵌工艺,磕掉的部分连着一点底边的紫檀木和一片镶嵌的贝壳薄片。“能修。不过紫檀料我这儿没有现成颜色完全一样的,得找找看。贝壳片也得配。东西放这儿吧,我找找料,找到了给您修。”

“哎,好好,不着急,您先忙大的!”老钱高兴地把盒子放在工作台一角,背着手,也观摩了一会儿多宝格的组装,才慢悠悠离开。

接着,竟然还有两位看起来像文化单位上班的中年人,经人介绍找来,说是对传统木作修复很感兴趣,想跟秦师傅简单聊聊,问问有没有可能合作做一些小型的工作坊体验活动,对象是单位的青年职工。秦建国一边拧着螺丝固定抽屉导轨,一边听着,末了,还是那套实在话:“我这儿就是个干活的工棚,地方小,工具也都是干活用的,不太适合搞体验。安全是第一位的。博物馆、文化馆场地大,有专门老师,可能更合适。”

那两人倒也不强求,留下名片,说以后有机会再请教,也围着多宝格欣赏了一番,赞叹了几句木料和工艺,才告辞。

一上午,工棚里活没干多少,迎来送往倒花了不少时间。王小川有点着急,觉得耽误了进度。秦建国却没什么不耐烦,该接待接待,该解释解释,活儿也没真落下多少。他看得明白,这些来访,多半与昨天的讲座有关。讲座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涟漪正在慢慢扩散。有人是出于好奇,有人是真有需求,也有人是看到了某种可能性。这些关注,是压力,也是动力,更是一面镜子,照见他这份手艺在别人眼中的价值。

午饭是沈念秋送过来的,一荤一素一汤,简单却可口。吃饭时,沈念秋说起,上午书店也来了两个生面孔,特意问起“秦师傅木工铺”是不是在旁边,还问了问大概的营业范围,显然也是讲座的听众。

“看来你这回是真出了回名。”沈念秋笑着给他夹了块排骨,“不过我看你倒是挺稳得住。”

“出了名,活儿还是得一件件干。”秦建国扒拉着饭,“东西做不好,名头再响也白搭。就像这多宝格,架子立起来了,看着像样,可里面的抽屉顺不顺滑,层板平不平整,边角处不硌手,这些细节才见真功夫。人家订这架子,是要天天用、天天看的,一点不舒服,就是砸招牌。”

沈念秋点点头,眼里有赞许:“是这么个理儿。”

下午,秦建国打发王小川和李刚去库房找合适的木料,为多宝格配抽屉面和柜门。他自己则开始处理老钱的紫檀象棋盒。这种小修补,考验的是眼力和配料的功夫。他在一堆收集来的老旧木料里翻找,终于找到一小块颜色、纹理都接近的紫檀边角,又从一个装杂物的盒子里,找出几片以前做镶嵌剩下的、各种颜色的贝壳薄片。他比对着磕掉部分的形状和贝壳色泽,小心地切削木料,打磨贝壳,试着拼补。这是一个需要极度耐心的微型手术,几乎是用刻刀在雕刻,用砂纸在抚摸。等他终于将补上去的木片和贝壳片打磨到与原物几乎浑然一体,只留下极细微的拼接痕迹时,一下午的时间也悄悄溜走了。

看着手里几乎复原如初的象棋盒,秦建国轻轻舒了口气。这种小修复,赚不了什么钱,甚至可能搭上工夫和材料,但看到残缺被弥补,物件重归完整,那种微小的成就感,是实实在在的。他将修好的盒子小心放在一边,准备明天老钱来取时,再上一层极薄的光蜡保护。

接下来的几天,生活似乎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又似乎有了一些不同。工棚里的主旋律依然是多宝格的制作。内部结构全部安装到位,抽屉推拉顺滑,层板平稳牢固,错落的格子空间展现出设计之初预想的那种通透与灵动感。王小川的打磨工作进入了最后阶段,他换了更细的砂纸,甚至动用了传统的刮刀,对每一个曲面、每一条棱线进行精修,追求那种“摸上去像婴儿皮肤”般的细腻触感。李刚则在秦建国的指导下,开始制作柜门的框架和准备安装铜制合页、拉手。这些五金件的选择也很有讲究,既要结实耐用,又要造型古朴,与花梨木的沉稳气质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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