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集:不膨胀的秦建国(2/2)
秦建国自己,除了把控整体进度和质量,又开始见缝插针地处理其他零散活计。除了紫檀象棋盒,又接了一个修复老式镜框的活儿,框体是黄杨木的,雕着缠枝莲,断了两处,需要拼接和补雕。这活更精细,需要用到更小的刻刀和更强的耐心。他沉浸在这些细微的修复中,感觉心也一点点沉静下来。
讲座的余波还在以另一种方式延续。孙老师又发来信息,说孩子们对木工的热情不减,几个家长私下商量,能不能请秦师傅帮忙,统一采购一批安全的儿童木工工具(如打磨用的砂纸块、塑料安全锯、圆头木锉等)和适合的软木料(如椴木、松木),由家长自发组织,在周末找个合适的空地(比如社区活动室),请秦师傅偶尔过来指导一下,绝不影响他正常工作。家长们愿意支付合理的材料费和指导费。
这个提议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既考虑了秦建国的实际情况,也照顾了孩子们的兴趣和安全。沈念秋把信息给秦建国看时,他沉吟了许久。
“工具和料,我可以帮忙找靠谱的渠道。指导……”他皱了皱眉,“偶尔去看看,提点一下,倒不是不行。但说好,不能定期,我这儿活忙起来没准。而且,安全责任必须说清楚,我只是提供技术建议,活动组织、安全监护是家长们自己的事。”
“这样好,有弹性,你也轻松些。”沈念秋说,“我跟孙老师再细化一下。”
于是,这件事以一种相对松散而安全的方式提上了日程。秦建国联系了相熟的木材商和工具商,订了一批适合儿童初学的软木方料和安全工具包。他觉得,这或许是个折中的办法,既回应了孩子们的热情,又不至于让自己陷入难以掌控的日常教学事务中。
周五下午,老钱来取修好的象棋盒。拿起盒子,对着光左看右看,又用手指细细摩挲修补处,半天才惊叹道:“神了!秦师傅,您这手艺真是神了!这要不是我知道哪儿磕了,根本找不出来!这颜色,这纹理,连贝壳的光泽都差不多!多少钱?您说!”
秦建国报了个很实在的价格,几乎只算了材料费和一点手工费。老钱却觉得给少了,硬是多塞了一些,千恩万谢地走了,说以后有朋友需要修老物件,一定介绍过来。
傍晚,秦建国正在给多宝格的柜门试装合页,院门被敲响了。来的是一位六十多岁、气质儒雅的老者,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手里拎着一个不大的、用蓝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方形物件。
“请问,是秦建国秦师傅吗?”老者声音温和。
“我是。您请进。”秦建国放下工具,擦了擦手。
老者走进院子,目光先是被工棚里那矗立着的、已接近完工的多宝格吸引,停留了好一会儿,才转向秦建国,自我介绍道:“敝姓陈,陈墨,是市文史馆的退休人员。前两天在博物馆听了您的讲座,深受启发。今天冒昧打扰,是有件东西,想请您给掌掌眼,看看……还有没有救。”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将蓝布包放在院子的石桌上,一层层打开。里面露出的,是一个黑漆漆的、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木匣子,大约一尺见方,三寸来高。木匣表面似乎原本有漆绘或镶嵌,但如今已斑驳陆离,布满污垢和划痕,一角还有明显的磕碰缺损。更严重的是,匣盖与匣体之间的合页完全锈死,无法打开,匣体本身也有轻微的开裂变形。
“这是我曾祖父留下的,据说曾是装印章或重要信函的。传了几代,就成了这样。我也找过人看,有的说朽得太厉害,没法修了;有的说能修,但得把旧漆全刮掉,重新上漆做旧,我不太愿意。”陈老先生语速缓慢,带着珍视与无奈,“听了您的讲座,我觉得您或许能理解……我就是想,如果能修,尽量保持它原来的样子,哪怕破旧,也是它本来的样子。”
秦建国没有立刻说话,他先是用手轻轻拂去匣子表面的浮尘,然后凑近了,从不同角度仔细观察。他看木质的纹理走向,看漆皮剥落处的底层,看榫卯结构的隐约痕迹,看磕碰缺损处的断面,甚至轻轻掂了掂分量,用手指关节叩击不同部位,听声音。
王小川和李刚也停下了手里的活,好奇地围过来看。沈念秋听到动静,也从屋里出来,站在一旁。
看了足有十来分钟,秦建国才直起身,对眼含期待的陈老先生说:“陈老师,这东西能修。木质是楠木的,底子还好,没被虫蛀,只是受潮有些变形。漆是传统的黑漆,下面还有隐约的描金纹样,可惜剥落太厉害。合页锈死,可以慢慢润开或者更换。开裂和磕碰,可以修补。但是,”他顿了顿,“要完全恢复原样不可能。修完之后,它还是个老物件,会有修补的痕迹,漆面也不可能复原如新。我只能做到阻止它继续坏下去,把结构加固好,清理掉污垢,让原来的纹样尽量清晰些,再补好缺损,最后上一层薄薄的保护性涂料。它看起来,还是会很旧,但会变得‘健康’、‘整洁’一些。您能接受吗?”
陈老先生听了,非但没有失望,反而露出释然和敬佩的神色:“能!太能了!秦师傅,您说的,正是我心里想的!我不要它变成新的,我就要它还是它,只是……只是别再这么破败下去,能安安稳稳地再传下去。该有的岁月痕迹,就让它留着,那是它的经历。”
秦建国点点头:“那行。这东西修复起来比较费时,我得慢慢来。尤其漆面清理和纹样辨认,急不得。您要是放心,就放我这儿。”
“放心!一百个放心!”陈老先生连忙说,“时间您定,价钱您说。”
秦建国大致估了个工时和材料费,陈老先生爽快答应,留下匣子,又仔细看了几眼多宝格,才告辞离去。
送走陈老先生,天色已近黄昏。晚霞给院子染上一层暖金色。那方小小的、伤痕累累的楠木印匣,静静地躺在石桌上,像一个沉默的谜题,又像一段凝固的时光。
“师父,这盒子……看起来比张大爷的藤椅还麻烦。”王小川小声说。
“嗯。”秦建国重新拿起那印匣,仔细端详,“藤椅是结构问题,材料也普通。这个,涉及木质、漆器、金属件,还有可能存在的装饰工艺。每一步都得格外小心,不能用力过猛,否则可能造成二次伤害。这是个细活儿,也是学问。”
他看向两个徒弟:“你们看,这盒子虽然又脏又破,但榫卯是暗榫,做工很讲究。漆层下面隐约有金线,说明当年不是普通物件。修复它,不光要用手,更要用眼,用心,去猜它原来是什么样子,去理解当年做它的人,想赋予它什么样的美。”
李刚若有所思:“就像破译一段密码,或者修复一份残缺的古籍?”
“有点那个意思。”秦建国将印匣小心地用软布重新包好,拿进工棚,放在一个稳妥的角落,“明天开始,先处理这个。多宝格的活儿,小川你负责最后一遍精细打磨和检查,李刚你负责把五金件全部装好,调试好。都仔细点,咱们争取下周末前,能把多宝格的主体完成,让客户来看。”
“是,师父!”
夜幕降临,工棚里亮起了灯。多宝格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像一位即将盛装登场的沉默君子。而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蓝布包,则静静地等待着一次缓慢而谨慎的唤醒。
秦建国吃了晚饭,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休息。他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就着屋里的灯光和天上的星月,又翻开那个记录修复案例的笔记本。在关于楠木印匣的新一页上,他画下简单的形状,记录下初步观察到的特征、问题和修复思路。他写得很慢,字迹工整。晚风拂过,带着槐花的余香和远处隐约的市声。
沈念秋端了杯茶出来,放在他手边:“还不睡?又想那个盒子呢?”
秦建国端起茶杯,焐着手:“嗯,想想从哪里下手。先去污,看看漆下到底有什么。合页得用油慢慢浸润,不能硬撬。楠木变形不算严重,可以用蒸汽熏蒸慢慢矫正……”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梳理思路。
沈念秋在他旁边坐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她知道,丈夫又进入了一种专注的状态,这种状态,在他面对有挑战的老物件时,时常出现。那方小小的印匣,连同它承载的未知往事,已经成了他接下来一段时间里,需要小心呵护、耐心对话的另一个“生命”。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而苍凉,划破夜的寂静。工棚里,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里木屑的微尘在灯光中缓缓飞舞。明天,又将是在木香与谜题中开始的一天。秦建国合上笔记本,喝了一口微温的茶,望向夜空。星河淡淡,月色如水,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比手中楠木印匣更加久远的故事。而他要做的,只是聆听,然后,用双手,让一段可以触摸的时光,继续它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