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集:修复父辈的精神传承(2/2)
匣内衬着深蓝色的绸缎,但早已失去光泽,变得晦暗脆弱,多处破损。绸缎下是木胎。内部保存状况比外部稍好,但也布满了灰尘和霉点。最重要的是,秦建国看到了内部的结构——在匣盖内侧,靠近完好合页的一端,有一个浅槽,里面空空如也,但槽的形状和大小,明显是为了固定某件扁平物品,很可能就是原本存放的印章。而在匣底,靠近被锈死合页的一端,有一个同样形状的凹痕,但似乎曾有什么东西被粘在上面,又脱落了,留下一点胶痕和压痕。
秦建国心中一动。他回想昨天清出的那块白色碎片。难道,那是原本固定在匣底,用于承托印章的垫片?如果是,材质可能是象牙、玉石或骨角。可惜只剩碎片,难以复原了。
他小心翼翼地用软毛刷和吸耳球,清理内部的灰尘。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蝴蝶的翅膀。破损的绸缎他不敢动,一动就可能碎裂得更厉害。清理后,内部木胎显露出来,是细腻的楠木,颜色比外部深,保存尚可,没有明显的开裂或虫蛀。
他仔细测量了内部浅槽和底部凹痕的尺寸,记录下来。然后,尝试着从内部观察那道打不开的合页。可惜角度所限,看不真切,只能隐约看到锈蚀非常严重,轴芯可能已经与轴套锈死在一起。
轻轻合上能打开的那一侧,秦建国陷入沉思。目前来看,修复方案可以确定了:外部,清理污垢,稳定漆层(用极稀的漆料加固边缘),用木粉和胶填补裂缝(需调色),用同质楠木修补缺损的角(需做旧),最后整体上一层极薄的保护性哑光木蜡油,既保护,又不改变其古朴外观。内部,破损的绸缎衬里无法修复,但可以清理干净后,制作一个新的、颜色质地相近的丝绸内衬(需做旧处理)覆盖上去,既美观又保护木胎。至于内部固定印章的浅槽和底部垫片,可以征求陈老先生的意见,是保持原样,还是按原痕迹复原一个简单的垫片(不用贵重材料,仅起提示作用)。
而那个锈死的合页,是最大难题。强行打开,极可能损坏合页本身或连带撕裂木料。或许,可以保持现状,只做除锈和润滑处理,让它不再继续恶化,但承认无法打开?或者,尝试更温和的方法,比如长时间用渗透剂浸泡?这需要时间,而且有污染周围漆木的风险。
秦建国更倾向于第一种方案。修复的最高原则是“最小干预”,在无法确保安全打开的情况下,保持其闭合状态,并做好防锈处理,也是一种可接受的、尊重物件现状的选择。毕竟,这印匣的核心价值在于其本身的历史和工艺,能否打开,或许并非最关键。
他决定,等外部清理和修补完成后,再与陈老先生详细沟通一下内部衬里和合页的处理方案。
思路清晰了,接下来的工作就有了方向。秦建国开始着手修补那道裂缝。他收集打磨楠木时留下的木粉(颜色相近),用鱼鳔胶调和,加入微量矿物颜料调色,直到与印匣木胎的颜色极其接近。然后,用牙签一点点将调好的木粉胶填入清理好的“v”形槽中,压紧,刮平。填补物略高于表面,待其干透后,再用刻刀和砂纸打磨平整。这需要极高的调色技巧和修补手艺,以求修补处与周围浑然一体。
至于磕碰缺损的角,他需要一块相似的楠木。他在自己的“百宝箱”——一个装满各种老旧木料边角的小箱子——里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块颜色、纹理都较为接近的老楠木料。按照缺损部位的形状,仔细切割、修形,做出一个补块。然后,在印匣的缺损处和补块上开出对应的、微型的榫卯(或直接用胶粘,视强度需要),将补块粘合上去。胶干后,再细细修整补块的形状,使其与原件完美接合,最后同样进行做旧处理,让新旧木料在观感上协调。
这些工作极其琐碎、耗时,需要眼力、手力和极大的耐心。秦建国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天,只在吃饭和必要休息时起身活动一下。王小川和李刚完成多宝格的收尾后,也各自忙碌——王小川打磨几件之前接的小件家具,李刚则开始设计一个新的、相对简单的床头柜图纸。工棚里大部分时间很安静,只有极其细微的刻削声、打磨声,以及偶尔的低声交流。
沈念秋有时会送些茶水点心进来,看到秦建国戴着寸镜,全神贯注对付那方小小的印匣,便悄悄放下东西,默默退出。石头放学回来,也会好奇地趴在工棚门口看一会儿,但看到父亲那副“生人勿近”的专注模样,便吐吐舌头,跑去做作业了。
几天后,多宝格被那对中年夫妇欢天喜地地搬走了,工棚里顿时空了一块。秦建国也将印匣的裂缝填补和缺损修补初步完成,只待彻底干透后进行精细打磨和做旧。他开始着手准备新的内衬。他选了一块质地接近、颜色稍深的深蓝色丝绸,准备用极淡的茶水进行轻微染色和做旧处理,模仿岁月侵蚀的效果。
就在他准备尝试调配“做旧”药水时,院门外传来了孙老师的声音,还伴随着几个孩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秦建国放下手中的活,擦了擦手,走出工棚。只见孙老师领着四五个八九岁的孩子站在院门口,孩子们手里都拿着小木块、砂纸之类的东西,正是上次手工课上打磨的那些。石头也跟在旁边,小脸上满是兴奋。
“秦师傅,打扰您了!”孙老师有些不好意思,“这几个孩子,非缠着我要来看看真正的木工坊是什么样的,还想让您看看他们‘创作’的作品。”说着,她示意孩子们把手里的东西举起来。那些小木片,有的被磨成了光滑的圆饼,有的被粗糙地刻出了简单的图案,有的用捡来的树叶、石子粘成了拙朴的拼贴画。
孩子们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好奇和期待,看看秦建国,又看看他身后的工棚。
秦建国看着那些稚嫩却认真的“作品”,再看看孩子们纯净的眼神,心里那点被打扰的不快消散了。他侧了侧身:“进来吧,小声点,里面有工具,别乱碰。”
孩子们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随即又赶紧捂住嘴,踮着脚尖,兴奋又小心翼翼地走进院子,好奇地东张西望。工棚里各种没见过的工具、木料、半成品,对他们来说充满了魔力。
“秦师傅,我们就在院子里,不影响您干活。就是想让他们看看,真正的好木工是什么样的。”孙老师连忙说,又对孩子们道,“记住,只用眼睛看,手背在后面,不许摸!尤其是那些锋利的工具!”
秦建国点点头,走回工作台前,继续他手头的工作——调配做旧药水。他用的是最温和的方法:红茶加少量陈醋,再加一点点墨汁,兑水稀释。他需要反复试验浓度,以求达到理想的、模拟年深日久的深蓝色效果。
孩子们乖乖地站在工棚门口,探着小脑袋往里看,看到秦建国拿着刷子,在一块蓝色的布上刷着褐色的水,都很好奇。一个胆子大点的男孩小声问:“秦叔叔,您在给布洗澡吗?水怎么是黄色的?”
秦建国手上动作没停,头也不抬地答道:“不是洗澡,是做旧。让新布看起来有点旧旧的,像用过很久的样子。”
“为什么要让新布变旧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问。
“因为要补一个很旧很旧的盒子,里面破了,要换块新布,但新布太新了,和旧盒子放在一起不配,所以要把它弄得旧一点,像一家人。”秦建国难得地用孩子能懂的话解释。
“哦……”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觉得这个解释很有趣。
秦建国试了几种浓度,终于找到一种看起来比较自然的,开始小心翼翼地用软刷将药水涂在丝绸上。动作很轻,很均匀。孩子们安静地看着,仿佛在看一个有趣的魔术。
孙老师趁机低声对孩子们说:“看到没有,秦叔叔做事多认真,多仔细。这就是‘工匠精神’,做一件事,就要尽力做到最好。”
秦建国听到了,没说话,只是嘴角微微弯了一下。工匠精神?他不太懂这些大词。他只知道,东西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要对得起材料,对得起手艺,对得起把它托付给你的人。
丝绸需要时间阴干。秦建国放下刷子,洗了手,走到孩子们面前,看了看他们手里的“作品”,简单点评了几句:“磨得很光滑,手稳。”“刻的时候,刀要拿稳,顺着一个方向。”“拼贴的想法不错,胶水下次可以少抹点,更干净。”
虽然只是简单的几句话,孩子们却像得到了莫大的鼓励,小脸都兴奋得发红。石头也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脯。
“秦叔叔,您能给我们看看您正在修的宝贝吗?”那个胆大的男孩又提出请求,眼睛瞟向工作台上那个用软布盖着的印匣。
秦建国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他走过去,轻轻揭开软布。那方虽然经过初步清理和修补,但依然显得古旧斑驳的楠木印匣,呈现在孩子们面前。
“哇,好旧啊!”
“这是什么盒子呀?黑乎乎的。”
“上面有金色的画!快看!”
孩子们发出低低的惊叹,虽然他们看不懂工艺和历史,但那种古朴沧桑的质感,以及漆皮下若隐若现的金色纹样,依然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这是一个很老的印章盒子。”秦建国尽量用简单的语言解释,“它可能比你们的太爷爷年纪还大。上面金色的画,是用金子做的。现在它有点坏了,我在修它。”
“它怎么坏的呀?”
“时间太长了,木头会干,漆会掉,金属会生锈。就像人老了,头发会白,皮肤会有皱纹一样。”秦建国说。
“那修好了,它还能用吗?”
“修好了,它就能继续保存下去,以后的人还能看到它,知道以前的人,也能做出这么好看的东西。”
孩子们似懂非懂,但看着秦建国平静而认真的神情,看着那方仿佛沉睡着时光的旧印匣,都安静了下来,眼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或许是懵懂的好奇,或许是一丝对“古老”和“手艺”的初浅敬畏。
孙老师适时地带着孩子们告辞了,院子里恢复了安静。秦建国重新坐回工作台前,看着那块正在阴干的、颜色逐渐变得沉静的丝绸,又看看那方静默的印匣。孩子们来去如风,却仿佛在工棚里留下了一丝新鲜的、活泼的气息。他想起那些亮晶晶的眼睛,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趴在父亲的工作台边,看着那些神奇的木头在父亲手中变幻出各种形状。
传承,有时候不一定需要多么正式的仪式或宏大的叙事。或许,就是这样一次偶然的探望,几句简单的对话,一次专注的凝视,就在某个孩子心里,悄悄埋下了一颗种子。至于这颗种子将来是否会发芽,会长成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但至少,他让他们看见了,这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与木头、与时光打交道的方式,还有这样一种安静而执着的生活。
丝绸渐渐干了,颜色变得沉稳,与印匣内部的色调接近了许多。秦建国用软布轻轻擦拭掉表面的浮色,开始按照内部尺寸裁剪、折叠、准备粘贴。他选用最温和的、可逆的专用胶水,只在关键点涂抹少量,将新衬里小心地贴合进去,既遮盖了破损的旧衬,又尽量不损伤内部木胎。
接下来,是最关键也最需要耐心的表面处理。填补裂缝和缺损的木料,在干透打磨后,需要“做旧”,使其与周围的老木料在色泽、质感上协调。秦建国用细砂纸、钢丝绒、甚至是用过的茶叶包,蘸取极淡的颜料水或茶水,一点点地擦拭、点染、打磨修补处,模仿自然磨损和氧化效果。这个过程没有定式,全凭经验和眼力,反复对比,不断调整,直到修补处“消失”在整体之中,只有凑近细看,才能发现那精心掩饰的痕迹。
当最后一遍极薄的哑光木蜡油被均匀地涂擦在印匣表面,并用软布抛光后,这方曾经污损、破损、几乎被遗忘的楠木印匣,仿佛被时光轻轻唤醒。它依旧斑驳,依旧布满岁月的痕迹,漆皮剥落处依旧显露出沧桑,戗金的纹样依旧模糊。但它不再显得破败肮脏,而是呈现出一种洁净的、健康的“旧”。深沉的木色,隐约的金光,修补处不着痕迹的融入,整体散发出一种历经沧桑后沉淀下来的、安详而内敛的美。那道锈死的合页,秦建国最终选择了保守处理,只做了外部除锈和防锈,保持其闭合状态。这反而为印匣增添了一丝神秘感——那无法开启的一侧,或许守护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秦建国将它放在工作台柔和的灯光下,静静地看了很久。这不仅仅是一件修复好的物件,更像是一次与百年前那位无名匠人,与陈老先生的曾祖父,乃至与漫长时光的对话。他完成了自己作为“中间人”的责任。
他给陈老先生打了电话。第二天,陈老先生如约而至。当他看到修复后的印匣时,愣了很久。他没有立刻去拿,而是围着工作台,从各个角度细细端详,手指微微颤抖。终于,他伸出双手,像捧起一件易碎的珍宝,将印匣轻轻捧起。
“好……好……”老人喃喃道,声音有些哽咽,“就是这个样子……就是这个样子!它‘干净’了,‘精神’了,可它还是它,一点没变年轻,也没变陌生……”他抚摸着光滑了许多的漆面,指尖划过那些金线的凹槽,仔细查看修补过的边角和裂缝,眼里有水光闪动,“秦师傅,您真是……真是懂它。这手艺,这心思……”他放下印匣,紧紧握住秦建国的手,良久才松开。
交接完成,陈老先生捧着印匣,像捧着失而复得的至宝,小心翼翼地走了。工棚里似乎还残留着老人激动的情绪。
秦建国走到院子里,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有新刨花的清新,有木蜡油的暖香,有泥土的气息,也有远处飘来的、不知谁家做饭的烟火气。多宝格交付了,楠木印匣修复了,孩子们的好奇心也得到了些许满足。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有的轨道。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讲座的涟漪还在扩散,陈老先生或许会带来新的口碑,孩子们心里或许已种下好奇的种子,而他自己,在修复那方印匣的过程中,仿佛也触摸到了一段更为悠远的时光脉络。
他回到工棚,开始收拾工具,清理工作台。角落里,又堆起了一些新的木料,是下一件活计的原料。王小川在打磨一张老桌子的腿,李刚在对着电脑优化他的床头柜设计图。砂纸声,键盘声,安稳而平常。
秦建国拿起一块木料,掂了掂分量,看了看纹理。新的挑战,新的对话,又将开始。他拿起刨子,推了一下。木花卷曲着跳出,带着新鲜的木香,在午后的阳光里,打着旋儿,轻轻落在地上。
生活,就在这木香与时光的交替中,继续向前,悠长,而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