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席间再论神妖论(2/2)
黄惜才坐在对面,几次欲言又止。黄李氏在灶房忙着加菜,黄菡则挨着李致贤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终于,李致贤放下碗筷,用布巾擦了擦嘴角,看向黄惜才:“黄兄是不是想问,我为何去而复返?”
黄惜才点头:“贤弟不是说有要事在身……”
“是,确有要事。”李致贤的目光扫过桌上的猫头鹰图案——那是黄菡下午又画的一张,比之前更加精细,“但有些事,比赶路更重要。”
他决定不瞒黄惜才。至少,不瞒关键部分。
“昨日菡儿见到的那个老人,”李致贤缓缓道,“可能牵扯到一桩大案。而我今日途中,遇到了他的同伙。”
黄惜才的脸色变了:“他们……”
“他们跟踪我,试图拦截。”李致贤说得轻描淡写,略过了剑拔弩张的细节,“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得知两件事:第一,他们已经注意到黄家;第二,老人与他们的‘老大’似乎有分歧。”
黄李氏正好端着一盘炒鸡蛋进来,听到这话,手一抖,盘子差点掉在地上。李致贤眼疾手快接住,温声道:“嫂子莫慌,我已经做了安排。”
“什么安排?”黄惜才急问。
“我给静水县令送了密信,请他暗中保护你们。”李致贤道,“但县令的庇护终究有限,而且……”
他顿了顿,看向黄菡:“而且我担心,他们真正在意的,可能是菡儿。”
堂屋里一片寂静。油灯的火焰跳动了一下,在墙壁上投出摇晃的影子。
黄菡仰起脸,小脸上没有害怕,只有困惑:“为什么是我?我又不认识他们。”
“因为你见过老人,还捡到了他的东西。”李致贤柔声道,“在某些人看来,这可能意味着什么。”
黄惜才握紧了拳头:“贤弟,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李致贤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已经凉了的粗茶,然后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黄兄,你还记得当初在集市上说书时,讲的‘神妖论’吗?”
黄惜才一怔:“记得。神未必善,妖未必恶,善恶在乎心而非形。”
“对。”李致贤放下茶碗,“那么以黄兄之见,盗贼之中,可有善恶之分?”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黄惜才沉吟片刻,才谨慎答道:“若依律法,盗便是盗,皆是犯罪。但若依人情……确有不同。古有盗跖,今有梁山,虽都为盗,但前者残暴,后者仗义,不可一概而论。”
“那若有一个盗贼,专偷贪官污吏,所得钱财散给贫民,自己分文不取,”李致贤盯着黄惜才的眼睛,“黄兄觉得,此人是善是恶?”
黄惜才的呼吸急促起来。他隐约猜到李致贤在指谁,但又不敢确认。良久,他才低声道:“其行可悯,其情可原,但其法……终究是法所不容。”
“好一个‘法所不容’。”李致贤笑了,笑容里有些苦涩,“这正是我的困境。我是官,要依律法行事。但我也是个有眼睛有心的人,能看见世间的不公,能感受到某些‘恶法’对良善的摧残。”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夜色已浓,远处几点灯火在黑暗中明灭。
“黄兄,你知道吗,”李致贤背对着他们,声音很轻,“我这次进京,名义上是查办盗案,实则是要整顿吏治,肃清贪腐。但讽刺的是,那个我要缉拿的盗贼,做的正是我想做却做不到的事——他用非法的手段,惩罚那些律法惩处不了的恶人。”
黄惜才震惊地看着李致贤的背影。这番话太大胆,太危险,几乎是在质疑朝廷法度的正当性。但他又无法反驳,因为李致贤说的,正是这世道最真实的无奈。
“贤弟,”黄惜才艰难地开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李致贤转过身,眼神在灯光下异常明亮,“我要查的不仅是一个盗贼,更是一个现象。为什么会有‘茂儿爷’这样的存在?因为朝中有太多张世荣那样的蠹虫,因为律法在某些人面前形同虚设,因为百姓有冤无处申,有苦无处诉。”
他走回桌边,拿起那张猫头鹰图案:“这个标记,这张老人脸,代表的可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股怨气,一种反抗,一个……警示。”
黄菡忽然开口:“李叔叔,你是要帮那个老爷爷吗?”
李致贤蹲下身,平视着孩子:“叔叔要做的,是查明真相。如果老爷爷真有冤屈,叔叔会尽力还他公道。但如果他犯了法,叔叔也必须依法办事。”
“那要是法错了呢?”黄菡问得直接。
这个问题让两个大人都沉默了。油灯噼啪作响,夜风吹过窗棂,带来远处的犬吠。
良久,李致贤才缓缓道:“如果法错了,那就……改法。”
这话说得极轻,却重如千钧。黄惜才听得心惊肉跳,他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那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路,可能通往光明,也可能通向深渊。
“贤弟,”黄惜才深吸一口气,“你打算怎么做?”
李致贤从怀中取出那枚铁片,放在桌上:“我要先去一个地方。去之前,我需要黄兄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帮我照顾一个人。”李致贤看向黄菡,然后又看向黄惜才,“如果……如果我此去不回,或遭遇不测,请黄兄务必保全自身,将菡儿平安养大。将来若有机会,将这枚铁片和这张图,交给一个值得信任的官员。”
黄惜才的脸色白了:“贤弟要去哪里?”
李致贤的手指按在地图上的三角形标记:“这里。茂山。”
“你要独自进山?”黄惜才失声道,“那是土匪窝!太危险了!”
“正因为危险,才必须去。”李致贤的眼神坚定,“刀疤脸说老人与‘老大’有分歧,这意味着匪窝内部可能并不团结。而分歧,往往是突破口。我要在他们发现我之前,先找到那个老人,或者……找到‘茂儿爷’本人。”
黄李氏从灶房冲出来,眼里含着泪:“李大人,你不能去!那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啊!”
“嫂子放心,”李致贤温声道,“我自有准备。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而且我有种感觉,那个老人之所以在静水县出现,之所以让菡儿看见,或许……本就是故意的。他可能在等什么人,或者,在传递什么消息。”
夜更深了。油灯将尽,火光摇曳。
李致贤最后看了一眼黄家三口,将铁片和猫头鹰图仔细收好,然后起身抱拳:“黄兄,嫂子,菡儿,保重。若三日后我未返回,就当我从未回来过,也从未说过这些话。”
他转身走向门口,黄菡忽然跳下凳子,跑过来拉住他的衣角。
“李叔叔,”孩子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亮得惊人,“那个老爷爷……他看你的时候,眼神里有话。”
李致贤一怔:“什么话?”
“我不知道。”黄菡摇头,“但爹教过我读《诗经》,里面说‘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老爷爷看你的眼神,就像……就像在切磋琢磨。”
李致贤心中大震。切磋琢磨——那是君子之间互相砥砺的意思。一个土匪老人,用这种眼神看他这个朝廷命官?
除非,老人知道他是什么人,也知道他来做什么。
除非,老人等的就是他。
“我明白了。”李致贤摸了摸黄菡的头,然后推开院门,走入浓重的夜色中。
马蹄声响起,渐行渐远,最终被黑夜吞没。
黄惜才站在门口,望着无边的黑暗,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他想起李致贤刚才说的话,想起那个关于“改法”的惊人之语,忽然觉得,这个夜晚之后,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了。
而他们黄家,已经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了这场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