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告别永冻城(1/2)
药效像退潮般撤离时,记忆便从冰冷的海床下裸露出来。
陆烬靠在冰岩凹陷处,裹紧大氅的手指已经僵硬到难以弯曲。口中残留着干粮粗糙的颗粒感,混合着血液的腥甜——刚才一阵剧烈咳嗽,咳破了喉咙的黏膜。苍牙递来的烈血酒早已在胃里燃尽,此刻只剩下空洞的灼痛,像被掏空的炉膛,余温散尽,寒意便长驱直入。
他闭上眼,试图用意志压住身体的颤抖。但闭眼的黑暗,反而成了回忆投射的幕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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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永冻城的那天,没有仪式。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十二道身影聚集在北侧冰闸的阴影中。闸门只开了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门外是翻涌的、吞噬一切的浓雾。风从缝隙挤进来,发出呜咽般的尖啸。
赵红药站在闸门内侧的阴影里,一身玄甲在微弱的气死风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她没有披大氅,仿佛刻意要让这离别时刻的寒意刺入骨髓,好记住每一个细节。
“粮食还能撑五十七天。”她的声音很平,像在汇报军情,但每个字都咬得很紧,“我会让每一天都像最后一天那样用。”
陆烬点头。他想说些什么,但发现所有的话语在此时都显得轻薄。最终他只是伸出手,按了按她冰凉的肩甲。“守住火。”
赵红药的手突然抬起,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很大,玄甲手套的金属边缘硌得生疼。她的眼睛在阴影里亮得惊人,像两簇压在冰层下的火。
“你答应过。”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要活着回来,亲眼看着那些薯块种下去,看着第一片叶子破土。”
那不是请求,是命令。是赵红药式的、用铁与血包裹的恳求。
陆烬反手握了握她的手,然后松开。“我答应。”
他转身走向闸门。在跨过门槛的瞬间,他听见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的声音——是赵红药的手按在了剑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但她没有动,没有再说一个字。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钉死在城门后的雕像,目送他走入浓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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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
苍牙的声音将陆烬从回忆里拽出。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的呼吸在面前凝成一团浓重的白雾,久久不散。
“该走了。”苍牙蹲在他面前,那双属于猛兽的金色瞳孔在苍白光线下收缩成细线,“您的脸色……比冰还白。”
陆烬想点头,但脖颈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他只能眨了眨眼,表示听见。
苍牙没有立刻起身。这个粗豪的妖族汉子罕见地犹豫了一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平的金属小壶——不是装烈血酒的那个,而是一个更精致、带着细微雕花的银壶。
“这个,”苍牙把壶塞进陆烬手里,“临行前,那个戴眼镜的瘦子——谢先生——偷偷塞给俺的。他说,如果看到您咳血,或者眼神发直,就让您含一口,不要吞。”
陆烬接过银壶。入手微温——不是壶本身的温度,而是壶里的液体似乎有某种恒定的、微弱的暖意。他拧开壶盖,一股清苦的草药气息飘出来,混合着蜂蜜的甜腻。
他抿了一小口。液体滑过喉咙时,没有烈酒那种粗暴的灼烧感,而是像一条温润的溪流,缓缓渗入干涸的脏腑。咳破的喉咙传来清凉的舒缓感,太阳穴的搏动也稍缓了些。
“他还说了什么?”陆烬问,声音依然沙哑,但至少能连贯说话了。
苍牙挠了挠头。“他说……这是‘引子’。能暂时调和您体内的药毒和寒气,但只是‘调和’,不是‘化解’。还说——”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原话,“‘告诉陆烬,理论推演到第三卷第七章了。熵增不是单向的,在足够小的尺度上,涨落会产生局部有序。让他活着回来,我想听听他的实证。’”
陆烬闭上眼,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谢知味。那个永远埋在纸堆和仪器里的理论家,用他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关心。“局部有序”——在寂灭寒潮统治的北冥,他们这支寻找地阳薯的队伍,不正是谢知味理论中的“涨落”么?微小、脆弱、随时可能被宏大的无序吞没,但依然固执地存在着,试图在这片死寂中创造出一点点“有序”的绿洲。
“他还说,”苍牙继续道,声音低了些,“永冻城的粮仓,他会每天去查三次。每一粒谷子的消耗,他都会记在账上。等您回来,账本和薯种一起交还。”
每一粒谷子。
陆烬握紧了银壶。金属的棱角硌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这痛感是好的,它证明他还活着,还能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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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再次开拔时,天空开始飘落冰晶。
不是雪花,而是细小的、棱角分明的冰粒,像被碾碎的水晶粉末。它们落在大氅上不会融化,而是堆积起来,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很快,每个人的肩头、帽檐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
陆烬走在队伍中央,脚步比之前更慢,但更稳。谢知味的“引子”在体内流转,像一层薄薄的油膜,暂时隔开了虎狼之药的灼烧和极寒的侵蚀。但这感觉并不踏实——他知道这只是拖延,就像在即将断裂的绳子上多绕了几圈,绳子本身依然在磨损。
“左转。”苍牙在前方下令,“避开那片冰丘,后面有裂风声。”
陆烬抬头,看向苍牙指的方向。那是一片起伏的冰丘群,在均匀的白光下投出淡蓝色的阴影。阴影的轮廓边缘,光线微微扭曲——那是冷热空气交汇产生的视觉偏差,也意味着那里有不稳定的气流,可能隐藏着更深的地形突变。
他收回目光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右侧一名风隼司成员的动作。
那是个年轻的精锐,陆烬记得他代号是“隼七”。此刻,隼七正用戴着厚手套的手,轻轻拂去胸前皮甲上凝结的冰霜。在拂开冰霜的瞬间,陆烬看见皮甲上露出一角绣纹——不是风隼司的制式纹章,而是一朵粗糙的、用红线绣成的小花。
只有一眼,隼七就重新拉紧了外袍,将那朵花掩盖起来。
但陆烬记住了。
他想起离开永冻城前夜,在风隼司驻地的最后一次简报。隼七站在队列末尾,腰杆挺得笔直。散会后,一个裹着破旧头巾的妇人偷偷等在街角,塞给隼七一个小布包。妇人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握了握儿子的手,然后转身消失在昏暗的巷子里。
隼七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双新缝的厚袜,还有一小包炒豆。他把炒豆分给了同僚,袜子塞进了行囊最底层。
而那朵粗糙的红花,大概就是妇人笨拙的祝福——在北冥,红色是禁忌的颜色,因为它像血,会引来不洁之物。但母亲们依然会在孩子远行时,偷偷在衣襟里缝上一小点红,因为红色也是火的颜色,是生命和守护的颜色。
“大人?”苍牙的声音传来。
陆烬回过神,发现队伍已经停下。前方,冰原出现了一道断裂带——不是冰裂隙,而是一片巨大的、倾斜向下的冰坡,坡面光滑如镜,延伸到视线无法穿透的乳白色雾气深处。
“要绕吗?”一名妖族战士问,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迟疑。绕行意味着多走至少半日路程,而他们的时间,是用永冻城里每一粒正在减少的谷子来计算的。
陆烬走到坡边,蹲下身。他摘下手套——这个动作让苍牙低吼了一声警告——将手掌直接按在冰面上。
刺痛瞬间传来。皮肤仿佛被无数根冰冷的针同时刺入,痛感直冲脑髓。但陆烬没有缩手,他将那点微弱的心火逼向掌心,将感知沿着冰面向下延伸。
冰层在“说话”。
不是语言,而是一种更原始的“感觉”:致密、均匀、稳定。坡度虽陡,但冰体内部结构完整,没有隐藏的空洞或脆层。而且……在很深的下方,他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周围死寂的“流动感”。
不是水流,更像是……温度的细微梯度变化。
“从这里下。”陆烬收回手,手指已经冻得发紫。他重新戴好手套,声音因寒冷而颤抖,但很确定。“下面有东西。”
“大人,这太冒险——”苍牙的话说了一半,停住了。他看见陆烬的眼神——那不是冲动或逞强,而是一种基于某种玄妙感知的确信。这种眼神,苍牙在过去几个月里见过几次,每一次都应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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