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血肉棋枰(1/2)

北疆的风,刮过皇帝行营的旌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刘彻独自站在巨大的北疆舆图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鹰愁涧”那个墨点。张汤的奏疏就摊在一旁的案几上,像一块烧红的铁,烫着他的眼,更烫着他的心。

他不是第一次面对宗室的贪婪与不臣。但这一次,牵扯之深、证据之确、时机之巧,让他感到一种被层层蛛网裹挟的窒息感。淮南王刘安……那个在他少年时曾以温文尔雅、学识渊博示人的叔父,献上《淮南子》时先帝眼中赞许的光芒,仿佛还在昨日。可绢帛上冰冷的数字、确凿的证词,却勾勒出另一张面孔:一个利用皇家信任,将手伸向军队命脉,甚至可能暗通外藩的阴谋家。

“贪墨军粮,马匹以次充好……东南海防物资也敢动手脚……”刘彻低声自语,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北伐将士在前线浴血,有人却在后方吸吮他们的膏血!那些劣质箭矢,是否曾因射不穿匈奴皮甲而葬送汉家儿郎性命?那些克扣的粮秣,是否曾让边塞的冬夜更加漫长难熬?

一股混杂着暴怒、失望与被背叛的痛楚,在他胸中翻搅。他想起登基之初,刘安入朝时,曾于宴席间与他探讨黄老之道与治国之术,言辞恳切,俨然一位忠心辅弼的皇叔。原来,那慈眉善目之下,盘算的尽是自家的金山银山和不可告人的野心!

更让他脊背发寒的是“通敌”的疑影。与闽越余孽勾连,交易地理简图……刘彻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发白。这已不是贪欲,这是掘汉室根基!若在朝廷与匈奴决战的关键时刻,东南或内部再起波澜……他不敢深想。

“拟旨。”他转身,声音因压抑情绪而有些沙哑。当他一字一句说出对淮南王的处置时,心中并无快意,只有沉甸甸的、帝王必须承担的冷酷与痛楚。削邑、收玺、圈禁……这意味着一个曾经显赫的亲王支脉将急速衰败,无数依附者将面临清洗,朝堂必将震动。他是天子,是执棋者,但此刻,他仿佛能听到棋子崩裂的细微声响,那些碎裂的,何尝不是刘氏宗亲之间本就脆弱的纽带?

他补充了对张汤的擢升和授权。这既是对忠直之臣的褒奖,也是将他更彻底地推向风口浪尖,成为吸引所有明枪暗箭的靶子。刘彻知道这很残酷,但朝局如战场,有时需要的,正是这样一把锋利无匹、不惜自身折损的刀。他只能在心中对那位面目冷峻、却心如铁石的御史道一声:朕,以此重任相托,亦以此危局相逼,勿负朕望。

同一片天空下,数百里外,李广正身处真正血肉横飞的战场。

箭矢破空的尖啸、刀剑碰撞的铿锵、战马的哀鸣、士卒的怒吼与惨嚎……所有声音混杂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交响。山谷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碾盘,无情地碾压着卷入其中的生命。

李广挥刀的手已经有些发麻,甲胄上沾满了不知是自己还是敌人的血。他眼睁睁看着跟随自己多年的亲卫,为了替他挡开侧面袭来的冷箭,被一支长矛贯穿胸膛,那年轻面孔上最后的表情不是痛苦,而是急切地想喊出“将军小心”的扭曲。李广的心像是被那只长矛也狠狠捅了一下。

“是我太自负了……”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划过李广的脑海。三十多年的沙场经验,无数胜绩堆砌起的自信,让他低估了匈奴人的狡猾,也高估了自己在不利地形下的掌控力。他以为自己是引军陷阵的猛虎,却没想到成了落入陷阱的困兽。每一声部下的惨叫,都像鞭子抽打在他骄傲的灵魂上。

突围!必须突围!不是为了功勋,甚至不是为了自己的性命,而是为了身边这些还活着的、信任他、跟随他冲进这绝地的儿郎们!他李广可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他早有的觉悟,但他不能带着这三千大好儿郎葬身在这无名山谷,成为匈奴人夸耀的战绩!

“跟我来!”他喉咙里爆发出近乎嘶哑的吼声,不再是为了激励士气,而是绝境中生命本能的咆哮。他不再顾及风度,不再考虑阵型是否完美,只是认准一个方向,用刀,用身体,用尚且沸腾的热血,拼命向前凿!挡在他面前的匈奴骑兵,被他这状若疯虎的气势所慑,竟一时纷纷避让。

然而,个人的勇武在整体的劣势面前,终究显得悲壮而无力。身边的亲卫越打越少,身后的汉军阵列被不断压缩、切割。李广感到左臂一阵剧痛,一支流矢穿透了甲叶缝隙,钉入肌肉。他闷哼一声,反手折断箭杆,继续挥刀。汗水、血水模糊了视线,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第一次上阵的时刻,只是那时心中满是建功立业的炽热,此刻却沉甸甸地压着“责任”与“悔愧”的巨石。

“将军!前方谷口好像有松动!”一名满脸血污的校尉嘶声喊道,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

李广精神一振,举目望去,果然,前方阻截的匈奴人似乎被别处的战事吸引,出现了短暂的空隙。“天不亡我汉家儿郎!”他心中嘶吼,“冲出去!”

长安,未央宫深处,椒房殿的灯火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也格外孤清。

阿娇轻轻拍抚着刚刚睡去的儿子,小家伙的呼吸均匀绵长,小脸在睡梦中显得无比恬静。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能暂时卸下皇后厚重的外壳,只做一个单纯的母亲。指尖拂过婴儿柔嫩的脸颊,那种真实的触感,让她从白日里勾心斗角、证据推理的冰冷中,汲取到一丝活着的暖意。

吴媪悄声走进来,呈上那个油布包裹。阿娇走到外间灯下展开,何美人颤抖的字迹映入眼帘。看着那些推诿、避重就轻的供词,阿娇并没有多少愤怒,反而有种深沉的悲哀。何美人,也不过是这深宫权力碾轧下,一颗身不由己、又心存侥幸的棋子罢了。为了生存,为了那渺茫的恩宠或庇护,便可以出卖良心,戕害他人,最终自己也落入更危险的漩涡。

阿娇想起前世的自己,何尝不是困在“情爱”与“骄傲”的执念里,看不清局势,一步步走向冷宫幽禁的结局?只不过,她比何美人更早尝到了绝望的滋味,也更幸运(或者说更不幸)地得到了重来一次的机会,虽然代价是遗忘了那些最刻骨铭心的爱与痛,只留下潜意识里冰冷的“经验”与“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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