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暗潮(1/2)

北疆行营的御帐内,灯烛燃尽了三根。刘彻独自坐在昏暗中,面前是两份摊开的奏报。一份是李广部惨烈突围的伤亡统计与战况详述,字字染血;另一份是丞相窦婴领衔,数位宗室元老、朝中重臣联名上书的谏言帛书,墨迹淋漓,为淮南王“陈情”。

他伸出手,指尖先触到李广那份奏报。纸上冰冷的数字——“阵亡一千二百七十三人,重伤四百余,失马匹、军械无算”——突然变成了滚烫的烙铁。一千二百七十三……那不是数字,是一个个活生生的面孔,是他北军中的精锐,是大汉的儿郎。他们本该在更广阔的战场上与匈奴主力搏杀,却因为一个可能是诱饵的偏师,因为主将的判断……葬身在那条无名山谷。

刘彻闭上眼,仿佛能听到那些年轻生命最后的呼喊,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李广……他信任的老将,勇冠三军,却也刚愎自负。这次惨败,李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那份战报末尾,李广以头抢地、泣血自陈的请罪书,字里行间透出的沉痛与悔恨,几乎要穿透帛纸。那是一个把一生荣耀都系于军功的老将,对自己过失最剜心刺骨的鞭挞。刘彻甚至能想象出李广写下这些字时,那双握惯了刀弓的手是如何颤抖。

杀李广?以正军法,平息非议,似乎是最干脆的选择。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冰冷地说:为将者误判军情,损兵折将,理应严惩。可另一个更复杂的声音在问:杀了李广,就能挽回那一千多条性命吗?就能让汉军从此不再中伏吗?李广的勇猛和经验,在北疆依旧无人能完全替代。更重要的是……刘彻感到一种深切的疲惫。他身边,真正能倚仗、敢打硬仗的将领,掰着手指头算,又有几个?卫青锐气正盛,却根基尚浅;其他人……多的是明哲保身之辈。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得仿佛压着整个北疆的冰雪。再睁开眼时,目光落在那份联名谏言上。窦婴的文采是极好的,先是追忆先帝时宗室和睦、共扶汉室的“佳话”,接着委婉指出淮南王刘安素有贤名,献书有功,即便有错,也应念及骨肉亲情、宗室体面,从轻发落,以安天下刘姓之心。后面附议的名字,一个个都颇有分量。

刘彻嘴角扯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骨肉亲情?体面?当刘安将手伸向军粮,暗中可能勾结外藩时,可曾想过骨肉亲情,想过汉室体面?这些上书的人,有多少是真心为了“宗室和睦”,有多少是兔死狐悲,害怕皇帝对诸侯王的刀从此落得更快更狠?又有多少……本身就和淮南王有千丝万缕的利益勾连,此刻急着跳出来撇清或施压?

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坐在这个位置上,所有人都戴着面具对他说话,或慷慨激昂,或痛心疾首,或忠诚恳切。他必须从这些话语的缝隙里,去分辨真心与假意,算计与忠诚。连血脉相连的叔父都可能包藏祸心,这世上,还有谁能全然信任?卫子夫温柔解语的面容在脑中一闪而过,随即又被前朝后宫的纷乱影像淹没。不,就连枕边人……他想起阿娇,那个同样从“归墟”归来、变得让他有些看不透的皇后。他们之间,如今更多的是默契的合作,还是隔着遗忘深渊的彼此试探?

最终,他提起朱笔。在李广的请罪书上批道:“广恃勇轻进,致有斯败,深负朕望。念其旧功,暂夺其爵,仍领兵戴罪图功,以观后效。所部伤亡,从优抚恤。”笔迹力透纸背,带着帝王的克制与无奈。他给了李广最后一次机会,也是给汉军留一员还能打仗的猛将。代价是,他必须承受朝中可能出现的“赏罚不明”的非议。

然后,他在那份联名谏言上,只批了两个字:“已阅。”再无他言。没有驳斥,没有采纳,只有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沉默。他要让那些人去猜,去琢磨,去不安。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他收起笔,感到一阵眩晕。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灵魂深处涌上的、对这张巨大权力网络无尽缠斗的厌烦与……一丝隐藏极深的脆弱。但他不能显露分毫。他是皇帝,是孤家寡人,注定要独自背负这一切重量,在黑暗与血腥中,蹚出一条他认定对的路。

未央宫,椒房殿的密室内,只点着一盏如豆的灯。

阿娇面前的案几上,并排放着几样东西:夷洲严助送来的、那枚诡异青铜腰牌的拓印;何美人最新吐露的、关于王夫人通过郭解与宫外某位“洛阳贵客”(指向已十分明显)传递消息的零碎口供;以及她自己凭着记忆和搜集,整理出的、近年来宫廷内外与“方术”、“巫祝”、“异闻”相关事件的零星记录。

当她的目光反复流连在那腰牌拓印古怪的纹路上,再结合何美人的供词时,一个此前模糊的猜想,骤然变得清晰而狰狞,让她指尖发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这不是简单的后宫争宠,甚至不单是诸侯王贪腐揽权。这是一个……体系。一个利用人们对超自然力量的敬畏、对健康子嗣的渴望、对未知命运的恐惧,精心编织的、渗透到宫廷信仰、医疗甚至心理层面的操控网络!

淮南王刘安,喜好黄老、方术,门下聚集了无数此类“人才”。如果……如果他将这些“资源”,不仅仅用于着书立说、装点门面,而是作为一种隐秘的武器呢?通过像郭解这样的“高人”,将经过伪装(或掺杂了真实有害成分)的“方药”、“符箓”、“预言”,输送到后宫,通过王夫人、何美人这样的内应,影响妃嫔健康,操控生育,制造恐慌和“灵异”事件。同时,在夷洲那样的“化外之地”,则利用更原始、更直接的“巫祝信仰”(雾隐族),结合可能派去的方术之士(携带腰牌者),煽动抵抗,破坏汉化,将那片新土变成滋养混乱和神秘主义的温床,从而牵制朝廷精力,甚至为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比如,为“海外怪人”的交易或渗透提供掩护?)服务。

其目的,恐怕绝非仅仅是让某个王子登上太子位那么简单。这更像是在系统性地侵蚀帝国的健康肌体——从血脉传承的源头(后宫),到新拓展的边疆精神阵地(夷洲),再到可能的经济命脉(东南走私)。刘安想要的,或许不是一个太子外孙,而是整个汉室江山的动摇,是礼崩乐坏、神秘主义盛行下,他这种“精通天道”、“手握秘术”的“贤王”取而代之的机会!

这个推断让阿娇浑身发冷。她想起前世刘彻晚年对巫蛊的极端敏感与残酷清洗,难道其根源,早在此时就已种下?只是那时的自己,沉溺于情爱得失,完全看不到这水面下的汹涌暗流。

她必须告诉刘彻。立刻。但如何告知?直接呈上这些零碎证据和她的推断?刘彻会信吗?他会如何看待她这个“洞察”了如此复杂阴谋的皇后?会不会怀疑她也有自己的消息网络和目的?他们之间,因“遗忘”而存在的微妙隔阂,此刻成了一道需要谨慎跨越的鸿沟。

阿娇走到摇篮边,看着儿子沉睡的小脸。孩子的天真无邪与外界这层层叠叠的阴诡算计,形成刺目的对比。她轻轻握住儿子无意识挥动的小手,那柔软的触感给了她力量。为了这个孩子,为了这未央宫不再被魑魅魍魉侵蚀,她必须冒险。

“吴媪,”她转身,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准备一下,我要给陛下写一封密奏。用……用我自己的私印,和这只玉环一起封存。”她取下腕上一只质朴素雅、刘彻或许依稀有点印象的旧玉环,“让可靠的人,以最快的速度,直送北疆陛下行营。路上若遇任何阻拦,宁可毁信,不可落入他人之手。”

她要写的,不是皇后对皇帝的奏报,而是一个曾与他共同经历“非人之境”、如今或许残留着些许“回声”默契的……盟友的警示。她将写下她的发现、推断与忧虑,不加以过多修饰,只陈述事实与逻辑。信任与否,交由他判断。这是她能想到的,最直接也最危险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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