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双星定策(1/2)
梁山本寨,忠义堂。
十一月的寒风穿过廊柱,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堂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浸入骨髓的寒意。
那寒意不止来自天气,更源于此刻堂中凝固的气氛。
“报!”
探马踉跄着摔进堂内,浑身尘土混杂着冰碴,嘶声禀报。
“张叔夜调集十万兵马已过龙口!北岸烽火……全灭了!”
终于来了。
许贯忠缓缓从交椅上站起身,袍袖无声垂落。
炭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映出一片凛冽的光。
“哥哥在青州与宗泽对弈,已是险中求活。若让这十万大军合兵……”
他忽然截住话头,摇了摇头。
未尽之言,比直说更令人心悸。
堂内死寂,只余炭火噼啪炸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心头。
“砰!
杜迁一拳捶在案上,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宋万眼瞪如铜铃,从喉底迸出一声低吼:“直娘贼!朝廷这是连条活路都不给了!”
“他过不去。”
就在此时,一道平静如深潭的声音响起。
平日寡言的朱武缓缓抬头,眼中不见波澜,却亮得惊人。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稳稳点在一处山谷:“济州北麓,官道旁的落雁谷。张叔夜用兵必求稳妥,济州官道是他不二之选。”
指尖划过羊皮地图上两道蜿蜒山脊:“此地两丘夹一谷,地势如锁,最利阻滞。”
言罢,朱武转身,目光扫过众头领:“此战,不求斩将夺旗,只要一字,拖。”
“如何拖法?”
朱仝眉头紧锁,沉声问道:“寨中如今能战弟兄不过三万。守寨尚可,出寨野战争锋…兵力悬殊何止三倍。”
“故而不能力敌。”
许贯忠接过话头,一字一句道:“张叔夜求速,我军偏要把他摁在原地,一寸一寸地磨,一日一日地耗。耗到他粮草转运不灵,耗到他军心生疑,耗到……青州战局,出现转机。”
堂内落针可闻。
谁都明白,这个耗字背后,每一步都得拿弟兄们的命去填。
“我去。”
朱武当仁不让,声音再度响起,没有激昂,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许贯忠凝视他:“朱武兄弟,有几分成算?”
“阵法之道,在于因地制形,因形用兵,不在人多。”
朱武目光投向舆图上的某处,眼神锐利如鹰。
“况且,欲阻其流,先断其源。张叔夜大军东进,粮秣军械必赖济州中转。我军须在他与济州守军会合之前,拿下此城。”
“拿下济州?那是朝廷州府!城墙高厚,守军再弱也有数千!”
雷横倒吸一口凉气,他曾是公门中人,最知其中利害。
“所以,要快,更要奇。”
朱武眼中寒光一闪:“张嵇仲行事老成,步步为营。若等他与济州兵马内外呼应,我等便成瓮中之鳖。唯有出其不意,先拔此钉。”
许贯忠与朱武目光一碰,彼此了然。
他上前一步,躬身长揖及。
这是谋士间最郑重的托付,亦是生死相托的信任。
“朱武兄弟,此去艰险,百死一生。我不求你大胜,只求你……”
他抬起头,眼底压着千钧重担:“叫他寸步难进!”
朱武还礼,声音平静却似金石坠地。
“只要朱武一息尚存,张叔夜的帅旗,就休想越过北山口半步。”
“好!”
许贯忠重重点头,一连串命令如爆豆般下达。
“杜迁宋万!动员水泊全部民夫,三日之内,造箭十万支!滚木礌石,能备多少备多少!”
“曹正!组织所有伙夫,日夜赶制干粮。仗打起来,弟兄们不能饿着肚子拼命!”
“汤隆!督造营全部工匠停下手头活计,全力修补甲胄兵刃!尤其是钩镰枪,徐宁兄弟,此战破甲骑就靠你了!”
众头领齐齐抱拳,甲叶铿然作响:“得令!”
忠义堂内气氛骤然绷紧,宛如一张拉满的硬弓,箭镞直指济州。
许贯忠最后看向朱武,压低声音:“济州城内的事…交给朱贵兄弟。他埋了三年的棋,该动了。”
济州城,西市。
看似平静的街市下,暗流已汹涌至。
辰时,东市菜场。
几个衙役刚踢翻一个老农的菜担子,骂骂咧咧要收市捐。
白菜萝卜滚了满地,老农跪在地上拼命磕头,额头磕出血印。
斜刺里突然冲出十几个粗布衣裳的汉子,人手一沓黄纸,见人就塞!
“父老乡亲!都睁眼看看!看看这是什么!”
为首的是个面貌普通的瘦高中年人,正是旱地忽律朱贵。
他声音洪亮如钟,抖开手中告示。
“此乃往日梁山泊治下田赋实情,上田亩税三升,中田二升,下田一升!无丁口钱,无杂派徭役!”
他又抖开另一张盖着官印的告示,唾骂道:“再看这张!今年官府强征的剿匪捐!田赋一斗二,丁口二百文,火耗还要再加三成!白纸黑字,血手印画着押!他们吸的是谁的血?啃的是谁的骨头?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了锅。
“三升……一斗二……”
一个老农哆嗦着手指比划,忽然老泪纵横。
“那岂不是说俺家十二亩中田,要交了整整十五石粮啊!这…这是要绝户啊!”
“何止粮税!”
旁边一个瘸腿货郎咬牙切齿:“还要复征修城捐,摊到我头上八百文!我的苦命儿……当初就是为凑这捐,活活累死在河工上啊!”
窃窃私语迅速变成愤怒的喧嚣,如野火燎原。
朱贵见火候已到,再添猛油,声音陡然拔高:“大伙儿还记得章洪章大人吗?!”
人群顿时一静,许多人脸上浮现复杂神色,那是混杂着感激,怀念与无奈的痛楚。
“章大人体恤民艰,数次上表恳请减免咱济州的花石纲与辽饷!”
朱贵目光扫过一张张被生活刻满沟壑的面孔。
“他常言民力已竭,不可再竭。结果如何?不到半年,就被扣上怠慢国事的帽子,贬职青州!”
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唏嘘与怒骂。
朱贵冷笑,话锋如刀:“如今这位张叔夜张大人,人人都说他是清官。可他清在何处?是清了咱百姓肩上的税,还是清了衙门里的蠹虫?他非但没清,反而把朝廷这些吃人的规矩,奉为国朝大义!他的清,是清给上头看的,何曾清到咱们老百姓的碗里?!”
“说得好!”
一个赤膊壮汉振臂怒吼,颈上青筋暴起:“章大人那样的清官没好报,这张大人…呸!他的眼里,可没有咱老百姓!”
朱贵趁热打铁,发出最后的呐喊,字字泣血。
“乡亲们!梁山好汉为的是啥?就是不让我们再回去过那猪狗不如的日子!要是他们败了。那些被烧掉的借据,官府会逼着我们重新按上手印!那些分到手的活命粮,他们能一粒不剩地抢回去!这日子,咱们还能忍吗?!”
“不能忍!!!”
积压的怒火,在此刻如火山喷发,冲天而起。
西城,济世堂药铺。
朱富系着油腻围裙,笑呵呵地给排队领驱寒汤的百姓盛药,仿佛随口拉家常。
“这天气,说变就变……听说张大人领着十万官军要来剿梁山,唉,兵过如梳,匪过如篦。这要是真打起来,咱们济州首当其冲,粮价怕是真要飞上天咯。家里有存粮的,可得仔细藏好。”
他舀汤的手顿了顿,声音压低,恰好让周围人听得真切。
“万一…张大人那边战事不顺,梁山又退回来……往后的日子,花石纲,生辰纲,征辽捐…哪一样,能饶过咱们去?”
焦虑,如同无形的水银,悄无声息地渗入每个人心底。
同一时间,城西僻静宅院内。
杜兴,总是一团和气的鬼脸儿,此刻正襟危坐。
桌上酒菜未动,对面坐着满脸怨愤的前济州团练使黄安。
窗外,隐约传来东市越来越响的喧哗,如远雷闷滚。
黄安握酒杯的手一紧:“外面何事喧闹?”
杜兴平静地为他又斟满一杯,酒液澄澈见底。
“百姓在算账,算他们被盘剥了几石粮,也算朝廷…欠了他们几条命。”
“黄团练为济州练兵七载,剿匪安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曾想张大人一纸整顿令下,您便成了冗员……七载心血付诸东流,连抚恤都克扣了三成……这世道,寒心啊。”
杜兴嗓音温厚,却字字锥心,听得黄安握杯的手背,青筋根根凸起,杯壁几欲碎裂。
一旁的何涛幽幽补了一句,如同叹息:“黄大哥,这世道变了。清官?张叔夜是清,可他的清,能顶得住他上头那些相公们的贪墨吗?到头来,流血卖命的是咱们,受苦遭罪的……还是这满城的百姓。”
杜兴站起身,对黄安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话语却重若千钧。
“梁山有言托付,若将军愿开城门,济州一府防务,仍由将军执掌。梁山只求一方百姓安宁,绝不染指将军权柄分毫。若将军不愿……
他语锋一转,带着悲悯:“若将军不愿……待梁山事毕,张大人肃清了匪患,接下来要整顿的,恐怕就是您这般旧部与前官了。”
言罢,杜兴抬起头,目光恳切如见父兄。
“杜兴今日,非为梁山做说客。实是替这满城被盘剥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百姓,替那些被苛税逼得卖儿鬻女的父母……求将军,给济州,开一条生路!”
黄安仰头,烈酒如刀割喉。
他看着杜兴弯下的腰背,听着窗外越来越响的民怨鼎沸之声,想起自己被罢免时,昔日部下那敢怒不敢言的眼神,想起妻儿捧着空碗默默垂泪的夜晚……
“砰!”
酒坛被他狠狠掼碎在地,瓷片四溅。
“也罢,这身官皮,老子早穿够了!”
他赤红着眼,低吼道:“张叔夜救不了这世道,更护不住这济州的百姓!我旧部之中,尚有三百敢效死命的弟兄。说罢,何时动手?如何动手?”
未时三刻,济州府衙。
大门被黑压压的人群堵死,人潮汹涌。
人群里还有几十个穿着旧军装,袖缠白布的汉子。
那是黄安的旧部,沉默地站在最前排。
“减赋!减税!我们要见知府!”
“张知府走了,总得有人给个说法!”
推搡中,一名老妇被衙役推倒在地,额角磕在石阶上,鲜血染红了散落的菜叶,触目惊心。
“杀人啦!”
不知谁先动了手,一块石头砸碎了府衙门口的鸣冤鼓。
鼓皮破裂的闷响,像某种终结的号角。
货郎扔下担子,工匠举起铁锤,连柔弱的寡妇也掏出了藏着的菜刀……
长期受压的民心,在此刻具象为一个个鲜活而愤怒的面孔,如决堤之洪,冲向那座象征着威权与压迫的朱红大门。
而济州四门,黄昏时分。
黄安一身旧甲,立于城门楼,残阳将他身影拉得老长。
他看着下方汹涌的人群,看着那些熟悉的,布满风霜的脸,深吸一口气,暴喝如雷。
“开城门!!!”
守军中那些早已被旧日同袍说动的士卒,彼此对视一眼,悄然放下了兵器。
嘎吱!嘎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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