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双星定策(2/2)
沉重的门闩在刺耳的摩擦声中抬起,城门缓缓洞开。
朱贵站在城门楼上,望着顺利涌入的梁山兵马。
没有旌旗招展,没有鼓号喧天,只有沉默而迅疾的身影汇入街巷。
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疲惫却释然的微笑。
三年经营,无数心血,在此刻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成了。”
没有惨烈的攻城,没有漫天的烽火。
济州,这座控扼山东水陆的咽喉要城,在民心所向之下,兵不血刃,悄然易主。
北山口,落雁谷的清晨,阴云低垂。
三万梁山军依山列阵,旌旗在寒风中翻卷如云,猎猎作响。
阵前,朱武身披朴素青袍,手中令旗紧握。
他身后,是梁山此刻能拿出的最强班底,亦是最后的脊梁。
徐宁提着钩镰枪,麾下三千钩镰营肃立如林,枪尖寒芒连成一片冷冽的星河。
杨志沉默驻马,青面铜盔下目光如刀,手中浑铁枪杵地,仿佛一尊青铜雕塑。
扈三娘一身红甲,日月双刀与红棉套索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她微微扬起下巴,眼中尽是决绝。
李应、朱仝、雷横各率本部,分列左右,甲胄摩擦之声如远海潮涌。
铁塔般的焦挺寸步不离朱武身侧,粗壮的手臂上青虬盘结。
更远处,民夫仍在运送最后一批箭矢,伙夫营已升起炊烟,匠营炉火彻夜不熄。
整个梁山,都在为这场死战竭尽全力。
对面地平线上,尘烟冲天而起。
十万官军如黑云压城,缓缓迫近。
马蹄声与甲胄碰撞声混成沉闷的轰鸣,大地为之震颤。
中军旗下,张叔夜绯袍玄甲,面容清癯肃穆。
身旁长子伯奋白马银枪,英气逼人,次子仲雄黑马大刀,戾气隐现。
张伯奋策马靠近,声音低沉:“父亲,探马来报,济州……已失。”
张叔夜脸上皱纹更深了几分,眼神却依然平静:“知道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梁山军阵:“济州得失,已非此战关键。传令,前军变锋矢阵,试探两翼。中军压上,保持阵型。伯奋率轻骑游弋寻隙。仲雄铁骑待命,未得我令,不可轻动。”
张仲雄跃跃欲试:“父亲,贼军不过三万,何须如此谨慎?给我五千铁骑,一鼓可破!”
张叔夜摇头,目光遥遥锁住梁山军阵中那面【朱】字大旗,仿佛要穿透虚空看清执旗之人。
“朱武此人,布阵暗合古法,又自出机杼。你看他阵型,前疏后密,两翼虚张,中军厚实却留三门……此乃九宫八卦之变,内含杀机。不可小觑。”
战鼓擂响,声震四野。
官军如潮水般涌来,步骑混杂,刀枪如林。
朱武令旗一挥,三万梁山军应旗而动,果然于狭窄河谷迅速展开一座庞大的九宫八卦阵,各营首尾相连,互为犄角。
朱仝与雷横各率轻骑,宛如两柄尖刀,专袭官军粮道与侧翼。
“雕虫小技。”
张叔夜冷笑,令旗连点,官军阵型稳如磐石,分兵护住侧后,前军以堂堂正正之势,步步紧逼。
便在此时,斜刺里杀出两支梁山轻骑,如毒蛇吐信,直插官军侧翼辎重!
“放火!”
火把掷入粮车,黑烟骤起!
“截住他们!”
张伯奋率三千轻骑直扑梁山右翼,银枪连挑数人,直扑右翼缺口:“破阵!”
忽听一声炸雷般暴喝,浑铁枪带着恶风直刺而来。
“呔!贼将休狂!青面兽杨志在此!”
铛的一声,双枪碰撞,巨响震耳欲聋,火星迸溅。
两人各退半步,眼中都闪过惊色。
杨志心中暗凛:“这厮好硬的功夫!”
张伯奋亦觉手臂发麻,虎口生疼:“这青脸贼将,名不虚传……”
官军如潮水般涌来,一浪高过一浪。
朱武令旗再挥,梁山军阵陡然变化,前阵散开如花瓣,露出中军弓弩,箭雨倾泻而出。
正是九宫八卦阵中化出的六花阵,攻防一体。
扈三娘一袭红影在敌阵中穿梭,红棉套索倏出,精准套住一名挥旗官脖颈,娇叱一声:“下来!”
竟将其生生拽离马背,日月双刀交错一闪,血光迸现,人头落地。
张叔夜目光一肃:“变阵?传令,前军分三路,中路佯攻,左右两路绕击其肋!破他六花!”
左翼,张仲雄铁骑推进,马蹄踏地如闷雷,狂笑道:“梁山鼠辈,受死!”
徐宁面无表情,钩镰枪一举,冰冷下令:“钩镰手,伏地!斩马!”
官军一队重甲骑兵正欲冲阵,忽见梁山阵前伏地一片人影。
尚未反应过来,铁钩已从地面暴起,专勾马腿!
“嘶律律!”
铁钩入肉,战马惨嘶扑倒,骑士摔落瞬间便被乱枪戳成蜂窝!
重骑冲锋,顷刻瓦解。
朱武在坡上看得清楚,张叔夜用兵果然老辣,虽被袭扰仍阵脚不乱。
他再挥令旗,梁山军阵缓缓后撤,形如弯月,雁行阵,且战且退,诱敌深入。
然兵力悬殊实在太大。官军一波波涌来,仿佛无穷无尽。
三日鏖战,尸骸堆积如山,鲜血染红枯草。
连河谷溪水都化作暗红粘稠的血浆,在低洼处积成一个个猩红的水洼。
第一日,双方试探,梁山借地利小胜,折兵三千。
第二日,战况骤烈。
张仲雄率死士突袭中军,大刀如匹练斩落,直劈朱武面门!
焦挺见势,狂吼一声,竟不闪不避,合身猛撞过去,用肩头铁甲硬接刀锋!
“军师躲开!”
甲碎骨裂声中,他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抱住马前蹄,面目扭曲,嘶声厉吼:“休伤俺军师!”
朱武双目赤红,一剑刺穿马眼,手感黏腻温热,敌骑惨嘶人立,将张仲雄逼退数步。
第三日,最为惨烈。
张叔夜亲自督战,官军冲击连绵不绝,不绝不休。
钩镰枪头卷刃变形,士兵用腰带将枪柄缠死,虎口早已震裂见骨,犹自死战不退。
杨志铜盔被一刀砍裂,血流满面。
他撕下旌旗一角裹头再战,青面浴血,状如修罗。
扈三娘红甲染成暗褐,左臂脱臼,以套索固定后单刀挥砍,每一刀都咬碎银牙……
朱武嗓音嘶哑,仍竭力嘶喊。
“撑住!身后即是济州父老,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后方,曹正率最后五千预备队冒死填缺口,刀砍卷了换枪,枪折了抡起尸体。
张教头白发苍苍,却领李逵及弓弩手踞高坡狙杀军官,箭无虚发。
饮马川三杰裴宣、邓飞、孟康,全员赶到,见战场惨状目眦欲裂,毫不犹豫投入战场。
李逵杀成血人,两把板斧舞成黑旋风,狂吼阵阵:“铁牛在此!哪个狗官敢伤俺军师!”
真正的尸山血海,人间炼狱,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血,每一口呼吸都带着腥甜。
黄昏,战事稍歇,喘息之机。
张叔夜策马上前,登上北坡。目光越过累累尸骸,望向梁山阵后。
那里,竟有数百济州百姓自发赶来,推着独轮车,冒箭矢将热粥炊饼送入伤兵营。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将家里最后一点粮食都拿了出来。
伤兵营中,一个断了腿的小卒推开粥碗,惨然一笑。
“老伯…别浪费粮食…给…给还能杀的弟兄…俺…俺不行了……”
送粥的老汉老泪纵横,硬是将碗塞回他手里,粗糙的手掌按住小卒颤抖的手,声音哽咽。
“孩子……喝!喝了,才有力气……咱济州人的良心,不能凉啊!”
风声送来零星话语,断断续续。
“梁山好汉……是为咱们打仗……”
“不能让他们败……败了,税吏又要上门……”
“俺家分了二亩地……孩子能吃饱了……”
张叔夜遥望此景,久久沉默。
身后副将怒道:“大人!刁民助贼,形同造反!末将请令,率一队骑兵驱散弹压!”
“住口。”
张叔夜声音沉郁,抬手制止。
他凝视那片在暮色中袅袅升起的炊烟,眼神复杂难明。
有痛心,有不解,更有深沉的疲惫。
“民有何罪?”
他缓缓道,像是自言自语。
“是朝廷赋敛无度,官吏贪墨成风,方使民心背离,盗贼有可乘之机。
他指向梁山阵中隐约可见的替天行道大旗,语气艰涩。
“彼辈所为……竟暗合古义,轻徭薄赋……故能得民死力。”
副将急道:“可他们毕竟是贼!”
“贼?”
张叔夜打断他,闭上眼,深吸一口带着血腥的寒气。
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冰冷的肃杀。
“然,其道愈亲民,其行愈乱法!此乃根基之患,非寻常草寇可比。”
他语调转厉,不容置疑。
“传令!明日拂晓,全军压上,不惜一切,踏破敌阵,诛杀朱武!此战不为胜负,乃为正国法,肃纲常!凡有后退者!斩!”
残阳如血,映照着漫山遍野的尸骸与残破的旌旗,也映照着每一张沾满血污的脸。
战后清点,三万梁山士卒仅余八千能站立者。
钩镰营,十不存一,轻骑队,折损过半。
朱武鬓角,一夜尽白。
他拄着断剑,望向血色残阳,对身旁如同血葫芦般的杨志惨然一笑。
“杨志兄弟…还能坚持得住吗?”
杨志扯下额间被血浸透的布条,胡乱一抹脸上血污,露出狰狞青面。
“军师放心……杨志此身,便是钉在这阵前的最后一根桩!”
远处,济州百姓的炊烟与梁山营地的篝火交融,在暮色中连成一片星火。
更远处,张叔夜卸了甲,独坐坡顶,白发在寒风中散乱。
亲兵递上的热汤他未接,只望着梁山伤兵营里那些蹒跚送食的百姓黑影。
“为臣者,当死社稷。然这满地骸骨,皆是我大宋子民…张某今日守的,究竟是赵家江山,还是这百姓血肉?”
他忽然极轻地叹了一声,白气倏忽散入暮色,像从未存在过
夜还很长,谷底的风又开始呜咽,而黎明到来时,更多的血,还将染红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