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衫羽欲来(1/2)
霜降前夜,宫子羽蹲在荷花池边,第一百零八次叹气。
池水已结了层薄冰,枯荷梗支棱着,在月光下像一幅萧条的水墨画。他手里捏着根枯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冰面,心里那点烦闷像池底的淤泥,越搅越浑。
白天刚被宫尚角训了一顿。为的是羽宫东厢房修缮的账目——其实错不在他,是下面管事贪墨,做了假账。但他这个羽宫宫主监管不力,难辞其咎。宫尚角没骂人,只是把那本账册往他面前一摊,手指敲着其中几处,眼神冷得像腊月的冰。
“这种纰漏,不该有。”他只说了这一句。
宫子羽垂着头,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他知道宫尚角说得对,是他疏忽,是他无能。可心里那股委屈还是压不住——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了,每天起早贪黑,看账本看到眼花,调度护卫跑到腿软。可为什么还是做不好?为什么宫尚角永远不满意?
“烦死了……”他低声嘟囔,把枯枝狠狠扔进池子。枯枝砸破冰面,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宫子羽回头,看见火麟飞拎着个食盒,正沿着回廊走来。他今天穿了身暗红色的常服,红发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脸上带着惯常的笑意,眼睛亮得像藏了两颗星星。
“子羽哥哥,又在这儿对月伤怀呢?”火麟飞在他身边坐下,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一壶温好的酒。
“你怎么来了?”宫子羽有气无力地问。
“我娘做了桂花酿,让我给你送一壶。”火麟飞倒了杯酒递给他,“说是解愁的——虽然我觉得以你的酒量,可能愁没解,人先倒了。”
宫子羽接过,一饮而尽。酒是甜的,带着桂花的香气,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稍微驱散了点寒意。他长长吐了口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慢点喝。”火麟飞按住他的手,眼神认真了些,“尚角哥哥又说你了?”
宫子羽苦笑,把事情简单说了。火麟飞听着,眉头渐渐皱起,等他说完,忽然道:“子羽哥哥,你知道你为什么老被尚角哥哥说吗?”
“为什么?”
“因为你太好欺负了。”火麟飞一本正经,“尚角哥哥是严厉,但他不是不讲理。你越怂,他越觉得你没担当,越要敲打你。你得硬气点,该认的认,不该认的,挺直腰板跟他说清楚。”
宫子羽愣了愣:“可是……”
“没什么可是。”火麟飞拍拍他肩膀,“你可是羽宫宫主,宫门二公子,未来的执刃候选人之一。拿出点气势来。”
这话说得宫子羽心头一热。他抿了口酒,眼神渐渐坚定:“你说得对。我不能老这么怂。”
“这就对了。”火麟飞笑,又给他倒了杯酒,“来,喝酒。喝完这壶,明天重新做人。”
两人就着月色对饮。酒过半酣,宫子羽脸上泛起红晕,话也多了起来。他絮絮叨叨说着这些日子的烦心事,说着宫尚角的严厉,说着羽宫那些琐碎的事务,说着自己力不从心的无力感。
火麟飞安静听着,偶尔附和几句。等宫子羽说得差不多了,他才忽然开口,语气随意得像在闲聊:
“对了子羽哥哥,有件事得提醒你。”
“嗯?”
“最近宫门不太平,无锋动作频频。”火麟飞声音压低了些,“我听说,无锋擅长用美人计。派女刺客混进来,接近目标,窃取情报,甚至行刺。你性子软,心又善,最容易中招。”
宫子羽酒醒了一半,瞪大眼:“美人计?”
“对。”火麟飞点头,神色认真,“所以啊,最近要是有什么漂亮姑娘接近你,特别是来历不明、看着楚楚可怜的那种,千万要小心。别一看人家长得好看,就什么都忘了。”
他说着,促狭地眨眨眼:“当然了,要是真遇见心动的,该追还得追。但前提是,得先弄清楚对方底细。毕竟……咱们宫门二公子的命,可值钱着呢。”
宫子羽被他最后那句话逗笑了,但心里却记下了。他重重点头:“放心,我心里有数。”
“那就好。”火麟飞站起身,拍拍衣摆,“酒喝完了,我该回去了。你也早点歇着,别在这儿吹冷风了。”
“谢了,麟飞弟弟。”
“客气啥。”火麟飞摆摆手,拎着空食盒走了。红发在月光下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回廊尽头。
宫子羽坐在原地,看着池中破碎的月影,脑子里回响着火麟飞的话。
美人计?
他摇摇头,觉得有些荒唐。但不知为何,心里那根弦,却悄悄绷紧了。
三日后,宫门新进了一批侍女。
是按惯例从旧尘山谷周边村落选上来的,年纪都在十五到十八之间,容貌端正,身家清白。管事嬷嬷领着她们穿过回廊,去往前厅给执刃和各宫宫主过目。这是规矩,新进的仆役,需得主子们看过,才能分配去处。
宫子羽本来不想去——他最烦这种场合,一堆人站着被人挑来拣去,像集市上的货物。但宫尚角发了话,让他必须到场,说是“熟悉宫务”。
他磨磨蹭蹭走到前厅时,人已经到齐了。执刃宫鸿羽坐在上首,三位长老在下,宫尚角、宫远徵、宫紫商分坐两侧。火麟飞也在,坐在宫远徵身边,正歪着头跟他说什么悄悄话,宫远徵面无表情,但耳根微红。
宫子羽在宫紫商身边坐下,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管事嬷嬷开始唱名。一个个少女低着头走进来,福身行礼,报上姓名籍贯,又低着头退下。大多相貌清秀,但没什么特别,宫子羽看了几个就眼皮打架。
直到第十三个。
那少女走进来时,厅里似乎静了一瞬。
她穿了身简单的藕荷色襦裙,料子普通,但裁剪合体,衬得身段窈窕。头发梳成双丫髻,只簪了朵素白的绢花,脸上脂粉未施,却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最绝的是那双眼睛,乌黑清亮,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时带着三分怯意,七分清冷,像山涧里一汪寒潭,清澈见底,又深不可测。
她福身,声音清凌凌的,像玉珠落盘:“奴婢云为衫,年十六,旧尘山谷西侧云家村人。父母早逝,家中已无亲人,愿入宫门为婢,求一安身之所。”
说完,她抬起眼,目光在厅中扫过,最后落在宫子羽身上——只一瞬,便迅速垂下,但那一眼里的复杂情绪,却让宫子羽心头一跳。
是了。就是这种感觉。
火麟飞说的那种“看着楚楚可怜,实则……”的感觉。
宫子羽坐直了身子,睡意全无。他看着云为衫,脑子里警铃大作。太美了,美得不似凡人。太巧了,父母双亡,孤苦无依,正是最容易惹人怜惜的身世。还有刚才那一眼——虽然快,但他分明看到了里面的探究、审视,和一丝几不可察的……算计?
“云为衫?”执刃宫鸿羽沉吟,“名字倒别致。可会什么技艺?”
“略通女红,识得几个字。”云为衫垂眸答,声音依旧平静,但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蜷。
“可会伺候笔墨?”
“会。”
宫鸿羽点头,看向宫子羽:“子羽,你羽宫正缺个伺候笔墨的侍女。这丫头看着伶俐,就分给你吧。”
宫子羽心里“咯噔”一下。他张了张嘴,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执刃亲自分配,他若拒绝,未免太不合规矩。而且……万一这姑娘真是无辜的呢?他总不能因为人家长得好看,就疑神疑鬼。
他看向宫尚角。宫尚角正盯着云为衫,眼神锐利,像在审视什么。感受到宫子羽的视线,他侧过头,几不可察地颔首。
意思是:收下,盯着。
宫子羽懂了。他起身,对执刃躬身:“谢执刃。”
云为衫也福身:“谢执刃,谢二公子。”
她抬起头,又看了宫子羽一眼。这次眼神纯然是感激和怯意,像只受惊的小鹿。但宫子羽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分配继续。宫子羽却再没听进去,脑子里全是云为衫那双乌黑清亮的眼睛,和火麟飞那句“小心漂亮女人”。
等所有侍女分配完毕,众人散去。宫子羽走出前厅,云为衫默默跟在他身后三步处,脚步轻得像猫。
“你叫云为衫?”宫子羽没回头,声音平淡。
“是。”
“云家村在旧尘山谷西侧……那地方我去过,挺偏的。”
“是。山路难行,村民多以采药为生。”
“你父母怎么去的?”
“……山洪。三年前的事。”
宫子羽脚步一顿,回头看她。云为衫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肩膀微微颤抖,像在压抑什么。若是平时,宫子羽早就心软了,但此刻,他心里那点疑虑却更深了。
太流畅了。回答得太流畅了,像背过无数遍。而且……三年前的山洪,他记得。确实死了不少人,但云家村离山谷西侧还有段距离,应该没受影响。
他在心里记下一笔,面上却露出同情的神色:“节哀。以后在羽宫好好做事,不会亏待你。”
“谢二公子。”云为衫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哽咽。
宫子羽转身,继续往前走。嘴角却几不可察地扬了扬。
有意思。
这姑娘,果然有问题。
云为衫的任务,是窃取羽宫的布防图和护卫轮值表。
这对她来说本该轻而易举。她是无锋“魑”级刺客中的佼佼者,最擅伪装和套取情报。以往任务,只需扮作柔弱可怜的模样,稍加撩拨,那些目标就会乖乖上钩,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倒出来。
可这次,踢到铁板了。
宫子羽对她很好。吃穿用度从不亏待,重活累活从不让她干,甚至在她“不小心”打碎一个花瓶时,也只是摆摆手说“碎了就碎了,人没事就好”。
但他也防着她。
书房重地,从不让她单独进入。重要文书,从不经她的手。与她说话,永远隔着三步距离,眼神温和,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她每次“无意”问起宫门防卫或护卫调度,他都会巧妙地把话题岔开,或者用些无关紧要的信息搪塞过去。
像泥鳅,滑不溜手。
更让云为衫烦躁的是,宫子羽看她的眼神。
那不是普通男子看美人的惊艳或痴迷,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探究和兴味的打量。像是在看什么有趣的谜题,想解开,又不急着解。
这种眼神让她很不自在。仿佛自己精心伪装的面具,早已被对方看穿,只是对方不说,陪她演戏。
这日午后,宫子羽在书房处理文书,云为衫在旁研墨。阳光透过窗纸洒进来,在她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她低眉顺目,动作轻柔,像个再标准不过的侍女。
宫子羽放下笔,忽然问:“为衫,你来宫门也有些日子了,可还习惯?”
云为衫手一顿,墨汁在砚台里漾开细微的涟漪。她垂眸:“习惯。二公子待奴婢很好。”
“那就好。”宫子羽笑,笑容温和,眼底却没什么温度,“我这个人,性子散漫,没什么规矩。你在我这儿,不必太拘谨。”
“是。”
“对了,”宫子羽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取出一本账册,“这是羽宫上月的开支明细,你帮我核对一下。有些地方我算不清,你既识得字,应该看得懂。”
云为衫心里一动。核对账目,意味着可以接触到羽宫的财务往来,甚至……某些隐秘的支出。这是获取情报的好机会。
她接过账册,福身:“奴婢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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