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嗜血芭蕾(6)(2/2)

支撑着一种生活,给死人借钱治病是一种怎样的感受?美琴阿姨?

几经周折,通过一个曾经处理过的案件线人提供的模糊线索,她找到了城市边缘一个废弃工业区附近。

那里有一栋老旧的、外墙贴着早已褪色剥落的歌舞伎海报的建筑,门楣上挂着剧场招牌,没有演出公告,门窗紧闭。

但门口的水泥地有新鲜的车辙和密集的脚印。

里奈没有贸然行动。她像个真正的间谍,在对面一座同样废弃的仓库二楼,找了个视野良好的窗口,用望远镜观察,一连三天,她在下班后驱车前来,在混杂着铁锈和尘土的空气里静静等待。

她看到夜晚降临,零星的人影悄无声息地汇聚到剧院侧面的小门,低头快速进入。他们衣着普通,却有一种诡异的、步调一致的沉默,直到第三天晚上,她看到了高桥美琴——那个曾经在她做噩梦后醒来时,给予她温暖拥抱拥抱的妇人,穿着一身质地粗糙的白色长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昏暗的光线下,侧脸有一种里奈从未见过的、近乎肃穆的专注。

她跟随人流,消失在门内。

里奈的呼吸在那一刻屏住。她放下望远镜,手指冰凉,直到散场时分,大约两小时后,那些人又鱼贯而出,迅速消散在夜色里,如同滴入墨水的留白,无声无息,高桥美琴走在最后,和一个穿着类似袍子的男人低声交谈了几句,才独自走向停在远处巷子里的一辆廉价小车。

就在美琴拉开车门的前一秒,里奈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美琴阿姨。”

美琴的身影猛然一僵,缓缓转过身。路灯的光斜照下来,她的脸在光晕里显得有些不真实。最初的惊愕过后,一种奇异的、近乎狂喜的光芒从她眼底迸发出来。

“里奈!是你!你来了!” 她的声音异常高亢,带着一种热切的颤抖,完全不同于电话里那种哀戚。她甚至张开手臂,似乎想要拥抱,但里奈后退半步,避开了。

“这是什么地方,美琴阿姨?” 里奈的声音很平静,是法庭上质询证人时的那种平静,“健一哥在哪里?”

“这里?这里是……圣所!我们在这里聆听教诲,准备迎接真正的净化与飞升。” 美琴的语气充满自豪,眼神灼亮,闪烁着一种里奈在母亲纪香眼中也曾瞥见过的、迷失的火焰,她的目光落在里奈脸上,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杰作。“你来得正好,里奈,你一直是个特别的孩子,执事大人一定会非常欢迎你……”

“健一哥呢?”

里奈打断她,重复道,目光锐利如刀。

美琴的热情似乎被这个问题稍稍冷却,但那种狂热并未消退,反而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满足感。

她抬手,慢慢地抚摸着垂在胸前的项链。里奈这才注意到,那并非普通的饰品。项链由许多小块打磨光滑、形状不规则的骨白色物体串联而成,中心最大的一块微微凸起,呈现出一种熟悉的、圆弧的轮廓,上面似乎还刻着细密的纹路。

和三道痕。

冠状缝、矢状缝和人字缝。

藤原里奈的目光冷了下来。

她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性。

“健一……”

美琴的声音变得轻柔,充满爱怜,“还有我最爱的秀明……他们先一步得到了恩赐,摆脱了这具沉重、罪孽的皮囊。他们的灵,已经轻盈了。”她将项链托起,递到里奈眼前,那眼神近乎藩属国向君王献宝,“里奈,你也知道,我曾经因为失去丈夫和儿子感到无比悲痛,我一度认为永远也不可能再与他们相见了,可是我发现并不是这样的啊,你看,这是他们留给我最珍贵的圣物,这是他们最精华的部分,经过净化与祝福,与我永远同在。”

嗡——

里奈的耳中一片尖锐的鸣响,盖过了美琴后面的话语,她看着那串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惨白微光的项链,看着美琴脸上那种混合着母爱、虔诚与疯狂的表情,胃里翻江倒海,那些细碎的骨头……客厅里那些精心排列的骨头……借走的钱……“

不是悲痛,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纯粹的、几乎要烧穿理智的暴怒,如同地下奔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她多年来用理智、用职业素养、用正常生活小心翼翼构筑的所有堤坝,哥哥慎吾的脸、父亲书房的气味、母亲销毁笔记时冷漠的侧影、火焰中焦黑的房梁……还有眼前,这串用至亲头骨制成的项链,和这张洋溢着幸福的脸,所有画面疯狂叠加、旋转,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动了,她的手,那只翻阅过无数卷宗、签署过起诉书的手猛地抬起,五指痉挛般张开,又死死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带来一丝微弱的清明,她几乎能想象出自己手指扼上那苍白脖颈的触感,能听到骨骼碎裂的轻响。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这个人。

她已经不是我们所熟悉的亲人,而是伪装成亲近之人的教徒。

但是,就像哥哥当年无法对母亲下手一样,此刻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地攫住了她,但也只是攫住了她。

美琴似乎察觉到了她瞬间爆发的杀意,显得有些犹豫,却毫无惧色,反而向前凑近一步,眼睛睁得更大,声音低柔,像在讲一个睡前故事:“你感觉到了,对不对?那种束缚,那种痛苦……加入我们,里奈,你也能够净化,能够真正地……自由。”

自由两个字像最后的冰水,泼在里奈濒临燃烧的神经上,她看到美琴眼中倒映出的自己:脸色惨白,眼神凶狠,姿态紧绷如即将扑食的野兽,背在身后的手已经紧紧地握住了包里的尖刀。

“绝不让生活这块沉重的石头,夺走稚嫩的幼芽成长为参天大树的机会。”

信封上的慎吾如此说道。

里奈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冲进浓重的夜色里,将美琴和她那串可怖的项链,连同那座伪装成剧院的魔窟,一起甩在身后,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公寓的。记忆是断片的。

冰冷的夜风,模糊的街灯,出租车司机担忧地从后视镜里瞥她的眼神,公寓楼下那只总是对她喵叫的野猫惊惶逃窜。

她像一滩融化的蜡油流淌在玄关的地板上,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冷汗浸透了衬衫。

没有眼泪,只有干呕,一次,两次,直到吐无可吐,只剩下剧烈的痉挛。

第二天,她请了病假。

第三天,她强撑着回到地检署,提交了一份匿名举报信,详细描述了那个剧场的位置、活动迹象及可能的邪教性质,并附上了自己偷偷拍摄的几张外观照片,未拍室内和人员,她动用了某些关系,让这封信以线报形式得到了较快关注。

然而,一周后,当她以关心案件进展为由侧面询问时,得到的回复是警方前往调查,发现该剧院内部已被彻底清空,只剩下一个积满灰尘的舞台和几排破败的座椅。没有任何集会的痕迹,没有符号,没有骨头,自然也没有那些信徒的影子。

他们像鬼魂一样,在暴露之前,就消散在了空气里。

藤原里奈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窗外是东京一成不变的、钢铁森林的天际线。阳光明媚,落在她摊开的、关于一桩案件的卷宗上,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干净、修剪整齐的指甲。掌心的掐痕已经淡去。

她忽然想起哥哥慎吾信中的一句话:“这个世界可能变得很奇怪,很可怕。”

他说的对。

但另一句话也同时浮现:“爱仍然是真实的。”高桥美琴对健一和秀明叔叔,最后那扭曲到令人发指的爱,是真的吗?

或许在她那被彻底污染的心灵逻辑里,是的,而慎吾对她的爱,高桥家曾经给予她的庇护,甚至她自己此刻心中沸腾的、想要将某种黑暗连根拔起的愤怒与决心——这些,也是真的。

安吉力克没有消失。

它只是蜕下了另一层皮,躲到了更深的阴影里。高桥美琴带走了她儿子的头骨,也带走了麻井里奈,如今的藤原里奈对恩情二字的最后一丝温情幻想。

她合上卷宗,拿起内线电话。

“喂,我是藤原,关于摩根索宅邸的杀人案,我申请加入联合调查组。对,我知道工作量很大,没关系,我接受。”

她看向窗外,穿透炫目的日光,落在城市深处那些阳光照不到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