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尘埃落定(2/2)

可他也记得,母后哭喊着说,是“王叔”和“皇婶”逼得他们走投无路,是坏人。

郑氏虽然已被废,但在他稚嫩的心中,依然是“母后”。

昨夜的混乱,宫人的惊惶,隐约听到的“谋逆”、“废后”等可怕字眼,还有今晨隐约从宫外传来的、令人心悸的喧嚣……

所有这些混杂在一起,让他对眼前这个看似温柔的皇婶,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他想靠近,寻求庇护,却又本能地感到害怕。

“孝儿,”武媚娘的声音很轻,很柔,与她在朝堂上、在书房中下命令时的清冷截然不同,“来,把药喝了,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就都好了。”

李孝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想问什么,却又不敢。眼泪无声地滑落。

武媚娘用丝帕轻轻擦去他的泪水,将药碗递到他唇边:“别怕,皇婶在这里。外面那些坏人,都已经抓起来了,不会再有人伤害孝儿。孝儿是大唐的皇帝,要勇敢一点,是不是?”

李孝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喝完了药,苦涩的味道让他皱紧了眉头,却乖巧地没有吐出来。喝完药,他依旧蜷缩着,小手无意识地抓着被角,眼神飘忽,不敢与武媚娘对视。

武媚娘心中暗叹。这孩子受到的冲击太大了。

郑氏那番不顾一切的哭闹灌输,昨夜宫变的惊吓,加上今日必然传入耳中的、关于其生母“谋逆大罪”的种种传言……这些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太过沉重。

心灵的创伤,恐怕比身体的病痛更难愈合。她能做的,只有给予时间、耐心和恰当的引导,慢慢淡化郑氏留下的恶劣影响,重新建立起皇帝对李贞和她、乃至对朝廷的信任与依赖。

她轻轻为李孝掖好被角,柔声哼起一支江南的、旋律简单的童谣。歌声轻柔舒缓,在静谧的殿中回荡。

或许是安神汤起了作用,或许是这歌声带来了久违的安宁感,李孝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抵挡不住倦意,沉沉睡去,只是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武媚娘守着他,直到他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才缓缓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竹帘的缝隙,望向外面明晃晃的庭院。那里,一株石榴花开得正艳,如同燃烧的火焰。

慕容婉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低声道:“王妃,王爷从宫中回来了,在听雪轩书房。朝中几位大人也在。”

武媚娘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熟睡的小皇帝,对侍立在旁的乳母和宫女低声道:“好生照看陛下。若醒了,及时禀报,喂些清淡的粥水。”

“是。”

听雪轩书房。李贞已换下沾染了刑场尘埃的外袍,只着一身家常的深青色绸衫,坐于主位。刘仁轨、裴炎、张柬之、程务挺、苏定方等心腹重臣分坐两侧。

众人脸上并无多少胜利后的喜悦,反而都带着肃然与凝重。虽然一举铲除了最大的内患,但后续的麻烦事,堆积如山。

“……郑元礼一党抄没家产,初步估算,田产、商铺、金银、古玩,价值逾百万贯。已登记造册,充入国库。”户部尚书裴炎禀报。

“涉案官员一百三十七人,已全部羁押。依罪行轻重,拟斩十五人,流三十人,余者罢黜、贬谪。空出职位,尤其是御史台、六部郎官、地方刺史等,需尽快填补。”刑部侍郎张柬之递上一份名单。

“北衙、南衙参与叛逆之军官,已肃清。空缺已由可靠将领填补。经此整顿,京营战力与忠诚,当可提升。”程务挺声音洪亮。

“荆王元景、并州张亮、凉州王君廓处,朝廷使者已出发。观其反应,再定行止。突厥阿史那贺鲁那边,边关已加派斥候,严密监视。”兵部尚书刘仁轨道。

李贞静静听着,不时颔首,或提出一两个问题。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张柬之那份待填补的官职名单上。他拿起朱笔,在几个名字旁画了圈。

“御史台监察御史,可擢升原兵部职方司主事王孝杰。此人勤勉本分,通晓边事,在此次核查军械流失案中,提供了关键线索。

吏部考功司员外郎,可用此次在清查郑党时,不畏压力、秉公直言的寒门进士赵文博。洛州刺史,苏定方将军族侄苏庆节可暂代,他在辽东有历练,处事果断……”

他一一点出,皆是此次风波中表现出务实、忠诚、或有才干的官员,且多为寒门或没落家族子弟,正是他推行新政、巩固权力所需的中坚力量。

众人皆无异议。经此一役,李贞的威望与决断力,已无人敢质疑。

就在这时,武媚娘轻轻推门而入。众人连忙起身行礼。武媚娘微微欠身还礼,走到李贞身侧空着的座位坐下。

“陛下如何?”李贞问。

“服了药,刚睡下。只是惊惧未消,还需时日。”武媚娘简单答道,目光扫过众人,“朝中善后事宜,诸位辛苦。当务之急,是尽快稳定人心,恢复秩序。对郑党处置,要快,要狠,但要依法依规,让人无可指摘。

空缺职位填补,需重才干品行,尤要注意平衡,勿使一方坐大。边镇之事,恩威并施,既要震慑,也要安抚,避免逼出真的叛乱。”

她的话,条理清晰,直指要害。众人点头称是。

又商议了约半个时辰,各项事宜大致安排妥当,众人才行礼退下。书房内,重归安静。

李贞与武媚娘都未立刻说话。窗外,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绚烂的金红,也透过窗棂,在书房内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影。

两人不约而同地起身,走到听雪轩外一处视野开阔的露台。

从这里,可以俯瞰大半个晋王府井然有序的院落,更远处,是洛阳城层层叠叠的屋宇,以及皇城那巍峨连绵的宫殿飞檐,在夕阳的余晖中,勾勒出沉默而庄严的轮廓。

经历了一夜的腥风血雨,一日的公审杀戮,此刻站在这里,沐浴着落日余晖,俯瞰着这座刚刚经历剧痛、却又似乎重获新生的帝国都城。

两人心中都无多少骄狂得意,只有一种沉重的、卸下部分负担后的疲惫,以及更为清晰的、对未来的责任。

武媚娘轻轻倚在李贞身侧,望着天边那轮即将沉入宫墙之后的红日,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李贞耳中:

“王爷,内患已除,沉疴渐去。如今,可真正放眼天下,励精图治了。”

李贞伸出手,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往身边带了带,目光悠远,沉声道:“是啊,是该好好整治这江山了。吏治、民生、边备、漕运……千头万绪。”

他紧了紧手臂,语气转为坚定,“不过,有媚娘在侧,纵有千难万难,我亦无所畏惧。”

夫妻二人并肩而立,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仿佛要融入这洛阳城厚重的暮色与即将到来的新时代之中。昨日的血色与杀戮,似乎都已远去,眼前是亟待他们携手开创的、充满希望与挑战的未来。

然而,这份暴风雨后的宁静与展望,并未能持续太久。

三日后,一份插着代表最紧急军情的赤羽、封套已被汗水浸透的八百里加急军报,被一路狂奔、几乎力竭的驿卒,以最快速度送入了兵部。

这个加急军报旋即被刘仁轨亲手捧着,连滚带爬地送入了晋王府,呈到了刚刚用过早膳、正在商议今年秋赋调整事宜的李贞与武媚娘面前。

李贞展开军报,目光飞速扫过,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眉宇间刚刚舒展些许的凝重,瞬间被更深的寒冰与锐利所取代。他将军报递给武媚娘。

武媚娘接过,只看了一眼,清丽的容颜上也覆上了一层寒霜。军报上字迹仓促,却力透纸背,来自安东都护府,发自海东行省总督裴仁俭:

“急报!辽东巨变!渊盖苏文残部,得倭国水师支援,大举渡海来袭,兵力不下五万!已攻陷海东行省的白江等数处要隘,兵锋直指熊津、金城!

倭船游弋海上,遮断航道,新罗亦有不稳迹象。敌势猖獗,边军力战,然贼众我寡,恐难久持!请朝廷速发大兵救援!迟则海东危矣!”

战火,竟以如此突兀而猛烈的方式,在人们刚刚以为可以喘息之际,重燃于帝国的东方边疆。而且,这一次的敌人,不仅仅是死灰复燃的渊盖苏文,更加上了隔海相望、一直对大陆虎视眈眈的倭国!

内患方平,外忧踵至。

李贞与武媚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但绝无慌乱。刚刚平息内乱的铁腕与果决,似乎已为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外患,积蓄了足够的力量与决心。

“看来,”李贞缓缓开口,声音冰冷而坚定,打破了书房内因这份紧急军报而骤然降临的死寂,“有人,不想让我们过几天安生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