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各方成就与革新进程问题的交织(2/2)
那还有什么路?
她的目光落在地图上,黑石炮据点与后方宣府镇城之间,那些代表丘陵、河谷、荒滩的空白地带。明军重视据点和补给线,但这两点之间的广阔区域呢?那些为据点运送物资的零星队伍?那些在固定路线上巡逻的游骑小队?还有……那些为明军提供粮草、情报的边墙附近的村落和牧民?
一个模糊的、更加大胆也更具风险的想法,渐渐在她心中成形。不再执着于摧毁那个坚硬的“点”,而是去袭扰、切断、削弱连接这个点的“线”,以及支撑这个点的“面”。用更小的队伍,更频繁的出击,更飘忽的行踪,让明军疲于奔命,露出破绽。
这需要更精湛的骑射,更忍耐艰苦,更熟悉每一片草场与山沟。这不再是轰轰烈烈的决战,而是漫长而折磨的纠缠。
“巴特尔,”乌兰转过身,眼中重新燃起一种冷冽的、属于草原狼王的光芒,“挑人。不要多,三十个,只要最好的。弓马最强,最耐寒,最熟悉这方圆三百里每一处水洼和山坳的。从明天开始,我们不再盯着黑石炮。”
她走回地图前,指尖点向黑石炮与宣府之间那些空白:“我们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活动。目标:任何少于五十人的明军队伍,任何往黑石炮方向去的零散车马,任何敢于为明军提供牛羊、向导的部落和牧民。打了就走,绝不停留。我要让汉人知道,他们的前出据点,不是插在草原上的钉子,而是吊在狼群嘴边的肉——守着它,就得不断被撕咬。”
巴特尔眼神一凛:“公主,这……这是长期的骚扰战。咱们人手本就不多,一旦分散,若被明军大队咬住……”
“所以必须是最好的人,最快的马。”乌兰打断他,“我们不聚堆,以十人左右为队,彼此相隔二十里,用哨音联络。遇小敌则歼,遇大敌则散。明军若派兵来剿,茫茫草原,他们找谁去?耗得起吗?”
她看着巴特尔,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父汗说过,草原上的白蹄野马,最容易撞伤自己。我撞过了,头破血流。现在,我要学做草原上的风,无影无形,却能让帐篷终日不安,让篝火忽明忽暗。去准备吧。”
巴特尔深深看了公主一眼,不再多言,抚胸一礼,转身出帐。他能感觉到,经此一败,公主身上某些浮躁的东西被磨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潜、也更危险的坚韧。
乌兰重新坐回羊皮地图前,炭笔在手中轻轻转动。她知道这条路更艰难,更孤独,见效也更慢。但这是目前唯一可能撕开明军那张无形铁网的办法。她要让杨一清,让那个未曾谋面却让她屡屡受挫的明军指挥官知道,草原的女儿,不会那么容易认输。
帐外风声呜咽,如同战争的序曲,即将奏响新的、更加诡谲的章节。
西苑太液池畔,秋水澄净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与远处万寿山的轮廓。精舍内,朱厚照刚结束对皇长子朱载堃今日的课业考较——让他根据户部提供的简化数据,估算若在河间府试行“永佃权”,可能对朝廷田赋和当地自耕农、佃户产生的影响。
朱载堃的回答虽显稚嫩,但已能抓住“田主可能短期抵触”、“佃户得田后生产积极性变化”、“税基稳定性”等几个关键点,并提出了“可否分年过渡、官府提供首年籽种借贷”的初步想法。朱厚照未置可否,只让他将所思写成条陈,三日后呈看。
孩子退下后,朱厚照脸上的温和渐渐敛去,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他走到临窗的大案前,那里已整齐摞放着今日亟待批阅的奏报。
最上面是杨一清自宣府发来的密奏,详细禀报了黑石炮雪夜遇袭的战况、损失、应对得失,以及“参谋司”据此制定的《前沿据点防御漏洞排查及强化要则》概要。朱厚照逐字阅毕,提笔批道:“将士血战有功,抚恤从优。所陈教训甚切,强化要则准行。然须知,鞑虏受此挫,必不甘心,或改变战法。着该参谋司预判敌可能之变,如小股持续袭扰、断绝信息、煽动边氓等,早备应对之策。另,闻乌兰此女颇悍勇善学,可令夜不收细察其动向,不拘于黑石炮一地。”
他特意点出“乌兰”和“改变战法”,既是基于对历史上游牧民族战术的了解,也是对这位数次展现出不凡能力的草原公主的警惕。
下一份是吴永年自江西发来的例行旬报,除了汇报《工商管理则例》试行初期遇到的种种刁难与纠纷(多与契约、度量、工期相关),还附了一份对“匠籍改良”实施后,各地工匠流动情况的初步统计。数据显示,获得“匠籍改良”凭证的工匠,有三成流向了南昌、九江等工坊集中地区,工钱平均上涨五成,但也出现了原籍地某些传统手艺面临失传、以及工坊之间“挖角”竞价的小规模混乱。
朱厚照沉吟片刻,批道:“纠纷调解,可依《通则》及则例,示之以公,必要时由巡查队强制仲裁。工匠流动,利在工坊得人,弊在地方失艺。着布政使司斟酌,可否于工坊区设‘匠学’,传习百工,兼授新器之法;于传统艺乡,以减税或补贴,鼓励匠户带徒,保其技艺不坠。总以‘活而不乱’为要。”
再下一份,是王良自广州发来的奏报,除了例行的市舶税收、船只往来数据,重点提及西班牙商船队首领皮莱资近日频繁与广州几家大海商接触,似有意绕开市舶司,直接洽谈大宗生丝、瓷器订购,并暗示可提供“更优厚的条件”。王良已严令禁止,并加强了监控,但奏报中流露出对“商贾或受厚利诱惑,暗中与夷人勾连”的担忧。
朱厚照冷笑一声,批道:“夷人惯用此伎,利诱分化。尔处处置甚当。可明发告示,凡与夷商交易,必经市舶司勘合,私相授受者,货没官,人治罪。另,着文贵、赵大勇加紧巡弋南洋商路,对西夷船只,可示之以威,令其知规矩。”
最后,他拿起一份薄薄的、由东厂呈递的简报。里面提及,近日京城士大夫圈子里,有几份“小抄”流传颇广,内容除了照例抨击新政“舍本逐末”,更将矛头指向《京报》,称其“刊载商贾敛财之术,渐染铜臭,引导士风日下”,甚至隐晦地将黑石炮伤亡与新式火器“耗费巨万却未尽其功”联系起来。
朱厚照看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将这份简报单独放在一旁,对侍立在侧的王岳道:“去请费先生来。”
不多时,费宏匆匆而至。朱厚照将东厂简报推给他看,淡淡道:“费先生,《京报》树大招风了。”
费宏快速浏览,神色不变:“陛下,此等言论,臣亦有耳闻。无非守旧之辈,见《京报》引导风气,渐有效果,心中惶惧,故出恶语。”
“你怎么看?”朱厚照问。
“臣以为,可从三处应对。”费宏显然早有思量,“其一,下一期《京报》,可增发一篇专论,阐明‘通商惠工’与‘国富兵强’之关联,引据史实,言其并非‘末业’,实为‘厚生’之本。其二,黑石炮战事,可后续报道将士英勇事迹、朝廷优抚之实,并约请兵部职方司撰写一文,专论‘前出据守’于北疆防御之大略,以正视听。其三,”他顿了顿,“或可择机,刊登一两篇由地方清正知县、或致仕老臣所写的短评,谈论实地见闻新政之利,如百姓得永佃权后垦殖踊跃、工坊兴起后市面渐活等。以他人之口言说,比自家辩白,更易取信。”
朱厚照听完,微微点头:“就按先生的意思办。不过,要把握分寸,论理为主,莫成意气之争。至于那些小抄,”他目光微冷,“东厂继续盯着便是,只要不公然煽动、不涉及机密,暂且由他去。水至清则无鱼,有些杂音,反而能让朕听听不同的心思。”
费宏领命,正欲告退,朱厚照又道:“还有一事。江南苏州,有个叫沈继宗的丝绸商,似乎在织机改良上有所成。松江也有个布商黄汝璋,搞了些新名堂。让《京报》在江南的访事之人,留点心,若确有可陈之处,不妨以‘四方风闻’的形式,略作报道。要突出其‘钻研技艺’‘善用新法’,而非单纯渲染其富。”
费宏心领神会:“臣明白。扬其‘工’,隐其‘商’,导民向实,而非炫富。”
待费宏离去,朱厚照独自走到窗边,望着太液池上被秋风吹皱的涟漪。案头奏报所呈现的,是一个正在剧烈变动中的帝国:北疆刀兵未息,江南机杼新张,岭南商船往来,朝堂暗流涌动。每一处都在破立之间挣扎,每一处都需他审慎权衡,把握那微妙的分寸与节奏。
他想起刚才朱载堃关于“永佃权”的稚嫩分析。这孩子开始有了一点系统的眼光,但距离真正理解这背后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人性博弈,还差得远。培养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比打赢十场战争更难。
“快了……”朱厚照轻声自语。改革的齿轮一旦启动,便只能向前。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当好这个总调度,让军事的铁血、经济的活水、技术的星火、思想的清风,能够相互激荡,而非彼此冲撞。同时,为那棵正在缓慢成长的幼苗,撑起一片足够他伸展枝桠,又不会过早承受风暴的天空。
夕阳西下,将精舍的影子拉得很长。帝国的掌舵者,在满案文书与万千思绪中,继续着他孤独而漫长的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