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寂静中的呼吸(2/2)
他泣不成声。
几个小时后,张超登上了最快一班返回苍南县的高铁。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眼泪止不住地流。车厢里嘈杂的人声仿佛离他很远,他的脑海里一片混乱,悔恨、震惊、悲伤、恐惧……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想起了和郑薇的过去。他们也曾有过甜蜜的时光,自由恋爱,不顾她家人的些许反对结了婚。孩子出生时,他抱着那个柔软的小生命,觉得拥有了全世界。但生活的压力很快磨灭了感情。他工作不稳定,收入时好时坏,郑薇产后情绪一直不佳,两人开始为钱吵架,为琐事吵架,为孩子的教育吵架……矛盾越来越深,最终走到了离婚那一步。
离婚时,两人为了孩子的抚养权争执了很久。郑薇坚决要孩子,甚至以死相逼。他最终妥协了,想着孩子跟着妈妈也许更好,他多挣点钱,定期付抚养费就好。郑薇带着孩子搬出了他们租的房子,找了这个老小区的一室户,仿佛要彻底从他的生活里消失。
他试图联系,想看看孩子,但郑薇总是很抗拒,语气冷漠,常常拒接电话。他寄去的抚养费,她倒是都收了,但从不说一句软话。他赌着一口气,加上在外地打工确实辛苦,联系也就渐渐少了。他总觉得,来日方长,等孩子再大一点,等郑薇气消了,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从未想过,再见竟是永诀。而他两岁的儿子,竟然经历了如此可怕的噩梦。
“浩浩……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他把头埋在手掌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市儿童医院,隔离观察病房。
郑子浩——浩浩,已经被彻底清洗干净,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他小小的身体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显得更加瘦弱。各种检查已经做完,结果显示他主要是严重脱水、营养不良和轻微的皮肤感染,身体机能正在逐步恢复。
但真正让医生和护士们担心的,是孩子的精神状态。
他从被救出来到现在,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没有哭过一声。给他喂水喂饭,他机械地吞咽;给他打针抽血,他也只是瑟缩一下,没有任何反抗或哭泣。他的眼睛很大,瞳孔却像是没有焦距的空洞镜子,映照着周围的一切,却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进去。他对外界的任何刺激都反应迟钝,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躺着,或者睁着眼睛发呆,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却易碎的玩偶。
儿科主任和心理咨询师都来看过了。 “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而且非常严重。”心理咨询师林医生面色凝重地对张超说——张超已经赶到了医院,办好了手续,此刻正红着眼眶站在病床前。 “他经历的创伤远超一个幼儿所能承受的极限。孤独、恐惧、饥饿、干渴,尤其是母亲……的死亡带来的巨大冲击和无法理解,这一切都让他封闭了自我。这是一种心理保护机制,但也是非常危险的信号。”
张超看着儿子那双空洞的眼睛,心像被刀绞一样痛。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摸摸孩子的脸,声音颤抖着:“浩浩?爸爸来了……爸爸对不起你……看看爸爸好不好?”
孩子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瞥了他一眼,然后又恢复了空洞,没有任何表示。
林医生轻轻拉住张超:“张先生,我理解你的心情,但现在最好不要过度刺激他。他需要时间,需要绝对的安全感和稳定的陪伴。康复会是一个非常漫长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也需要专业干预。”
张超痛苦地闭上眼,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会陪着他,不管多久。”他转向林医生,声音里带着绝望的恳求,“医生,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救我儿子,不能让他一直这样……”
“我们会尽全力的。这是长期的工作,需要医院和家庭共同努力。”林医生温和但坚定地说。
由于郑薇的死因没有可疑,遗体很快被送去火化。小小的追悼会上,只有张超、他年迈的父母以及郑薇一个匆匆赶来的弟弟(孩子的舅舅)参加。气氛沉重而压抑。
结束后,张超和郑薇的弟弟——郑磊,站在殡仪馆外,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僵硬。
“我姐……最后的时候,没受什么罪吧?”郑磊哑着嗓子问,脸上带着愧疚。
“法医说,可能是突发性心脏病或者动脉瘤破裂,很快。”张超低声回答,“算是……没有痛苦吧。”最大的痛苦,留给了活着的孩子。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郑磊叹了口气,搓了把脸:“我真没想到……她那么年轻……我上次见她,还是过年的时候,她带着浩浩回来吃饭,看着气色就不太好,瘦得厉害。我说让她多注意身体,她也不听……还说没事。”
张超沉默了一下,终于问出了压在心底的疑问:“小磊,这几个月,你们……家里就没一个人联系过她吗?哪怕打个电话?如果早点发现……”
郑磊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懊悔:“我……我打过一次,大概两个月前吧。她说她很好,浩浩也很好,让我们别操心。你也知道我姐那脾气,自从离婚后,就跟家里闹得很僵,觉得爸妈当初没拦着她结婚,后来又劝她别离婚……她心里有气,不爱接我们电话。爸妈也觉得寒心,后来就不怎么打了……谁想到会出这种事……”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要是……要是我们多问问,多去看看……”
张超看着他,心里的怨气无处发泄。他能责怪谁呢?郑磊一家有错吗?有。但他们并非恶意。而自己呢?自己这个父亲,又做得怎么样?以工作忙、前妻抗拒为借口,心安理得地减少了联系和关心,最终酿成了大祸。最大的责任,难道不是在自己身上吗?
他最终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算了,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以后……浩浩就跟我了。”
郑磊点点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毕竟……我是他舅舅。”
张超辞去了外地的工作,在老家县城找了个临时工的活儿,虽然收入少了很多,但能每天陪在儿子身边。
他把浩浩接回了临时租住的小家。孩子依旧沉默,像一个小小的影子,跟随着他,却不与这个世界交流。张超学着给孩子做饭、洗澡、换衣服,笨拙却耐心十足。他每天不停地对浩浩说话,不管他有没有反应。
“浩浩,今天爸爸给你蒸了鸡蛋羹,你看,滑滑的。” “浩浩,外面天气真好,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就看看小花。” “浩浩,这是爸爸给你新买的玩具车,你喜欢吗?”
回应他的,大多数时候依然是沉默和空洞的眼神。
偶尔,在夜里,浩浩会从睡梦中惊醒,发出极度恐惧的、压抑的呜咽声,浑身冷汗,瑟瑟发抖。张超会立刻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反复哼着不成调的安慰:“不怕不怕,爸爸在,爸爸在……浩浩安全了……”
只有在这种时候,孩子才会稍微放松下来,小手会无意识地抓紧他的衣角,然后在他怀里再次昏昏沉沉地睡去。这是他们父子之间仅有的、脆弱的连接。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周,张超都会带着浩浩去医院做心理康复治疗。林医生采用游戏疗法、沙盘疗法等多种方式,试图叩开孩子紧闭的心门。
治疗室里摆满了各种玩具,浩浩总是选择一个角落里的小汽车,无声地推来推去,一推就是半天。
有一次,林医生拿出一个人形的玩偶和一个婴儿玩偶,小心翼翼地放在沙盘里。浩浩推着小汽车的动作停住了。他的目光投向那两个玩偶,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慢慢地伸出手,把那个婴儿玩偶拿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蜷缩起身体。
他没有哭,但小小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张超透过单向玻璃看着这一幕,瞬间泪流满面。他知道,儿子正在用自己的方式,触碰那段可怕的记忆。
林医生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陪伴着。
过了好一会儿,浩浩才极其缓慢地松开手,把婴儿玩偶放回沙盘,然后又拿起他的小汽车,继续推了起来。
但这次之后,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小的变化。回家后,当张超又一次给他讲一个蹩脚的、关于小熊找爸爸的故事时,浩浩的眼睛,似乎在他脸上多停留了几秒钟。
又一个月过去了。夏末秋初,天气渐渐凉爽。
一天傍晚,张超带着浩浩在小区花园里散步。夕阳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几个同龄的孩子在不远处追逐嬉笑,声音响亮而快乐。
浩浩坐在秋千上,张超轻轻地推着他。孩子依然安静,但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完全空洞,偶尔会随着飞过的小鸟或飘落的树叶转动。
这时,一个皮球滚到了浩浩的秋千下面。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跑过来捡球,她抬起头,看着浩浩,奶声奶气地问:“小弟弟,你不玩球吗?”
浩浩低头看着她,没有反应。
小女孩也不怕生,自顾自地说:“我的球可好玩了!我们一起玩吧?”她试图把球塞给浩浩。
浩浩看着眼前的皮球,又看看小女孩灿烂的笑脸,抱着秋千绳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张超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惊扰了这微妙的一刻。
浩浩极其缓慢地、犹豫地伸出了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个色彩鲜艳的皮球。
就这一个细微的动作,让张超的眼眶瞬间又湿了。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浩浩第一次对外界的互动,表现出了一丝一毫的、自主的回应。
虽然只是一根手指,虽然只是碰了一下球。
但这就像是浓重黑暗里,终于透进的一丝微光。
小女孩咯咯地笑着,抱着球跑开了。浩浩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久。
张超蹲下身,平视着儿子,声音哽咽却充满了无限的希望:“浩浩,球好玩吗?明天爸爸也给你买一个,好不好?”
夕阳的余晖洒在孩子的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浩浩缓缓地转过头,目光终于……真正地、清晰地,落在了张超的脸上。
那双大眼睛里,依旧盛满了创伤留下的沉寂和迷茫,但在那一片寂静的深海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艰难地,闪烁了一下。
像一颗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的嫩芽。
张超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发。
“没关系,浩浩,”他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爸爸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我们慢慢来,一天一天,慢慢来。”
秋千轻轻摇晃,晚风温柔拂过。
漫长的寂静或许仍未打破,但希望,已然在细微的呼吸声中,悄然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