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人间烟火(2/2)
看清女子面容的瞬间,姬延心中微微一动。她约莫二十七八年纪,容颜清丽,并非绝色,但眉目间有一种沉静书卷之气,眼神澄澈明亮,似能洞悉人心,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坚韧。她的衣着打扮,显然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士族女子,却在这小县城中操持琴馆,令人有些意外。
“这位先生,可是要选琴?或是听曲?”女子声音平和,如她的琴音一般清越,起身微微一福,礼数周全,却不卑不亢。
姬延收回思绪,拱手还礼:“路过巷口,闻清音缭绕,心向往之,冒昧打扰。姑娘琴艺高妙,一曲《流水》,涤荡尘襟。”
女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能听懂此曲意境并准确说出曲名者,在市井中并不多见。“先生过誉。陋室拙技,聊以自娱罢了。先生请坐。”她示意一旁的蒲团,自己也在琴案后重新跪坐。
姬延坐下,苏厉与随从则默契地守在了门外。
“听姑娘口音,似是京洛人士?何以在此地开设琴馆?”姬延问道,语气平和,如同寻常闲谈。
女子神色微黯,旋即恢复平静:“妾身姓韩,名芸。确系雒阳人氏。家道中落,辗转至此,蒙旧友相助,开此琴馆,教授几个女弟子,兼售琴筝,赖以谋生。”
她答得简略,但姬延何等眼力,看出其中必有隐情,且这女子谈吐气质,绝非普通落魄士族女子。但他并未深究,转而问道:“韩姑娘琴艺师承何处?此曲《流水》,技法古拙,意境高远,非寻常师传所能及。”
韩芸眼中掠过一丝追忆:“先母酷爱琴艺,妾身自幼随母习琴。后……家中变故,流离辗转,琴之一道,未曾或忘。此曲《流水》,乃是妾身依据残谱,自行揣摩补全,让先生见笑了。”
自行补全古谱?姬延心中更添几分欣赏。此女不仅琴艺精湛,于乐理一道,亦颇有天赋与钻研精神。
“姑娘大才。”姬延由衷赞道,“如今朝廷倡文教,重礼乐。姑娘既有此才艺,何不考虑应选入宫乐府,或至州郡官学任教?岂不更胜于此地?”
韩芸闻言,却是淡然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看透世情的通透与坚持:“朝廷新政,泽被苍生,妾身感念。然乐府官学,自有规制章法。妾身闲散惯了,且深知自身琴艺,娱己尚可,登堂入室则不足。在此地教几个真心爱琴的女弟子,为往来的知音抚上一曲,换得清茶淡饭,心安理得,亦是乐事。‘心安处处是吾乡,琴在时时见性灵。’”
这番话语,气度从容,不慕荣利,只求心安与性灵的自由,令姬延不禁刮目相看。他见惯了朝堂上的机心谋算、边疆的慷慨激昂、市井的汲汲营营,却许久未曾遇到如此清澈而坚韧的灵魂。她就像这雨后小巷中的一缕琴音,不张扬,不媚俗,却自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两人又就琴曲、乐理、乃至近日坊间流传的一些新词曲闲聊片刻。韩芸学识之博、见解之独到,远超姬延预期。她不仅通晓音律,对经史子集、时政民生竟也颇有涉猎,且往往能跳出俗见,提出清新而富有洞见的观点,虽身处市井,眼界却不狭隘。
不知不觉,暮色渐浓。苏厉在门外轻轻咳嗽一声示意。
姬延起身告辞:“今日得闻雅奏,与姑娘一席谈,获益良多。打扰了。”
韩芸亦起身相送:“先生气度非凡,言谈间令妾身如沐春风。他日若有暇,欢迎再来听琴。”语气真诚,并无客套。
走出“清音阁”,细雨中巷弄更显幽静。姬延心中那份因长久居于庙堂之高而可能产生的、对民间鲜活脉动的些许隔阂感,似乎被这琴音与交谈涤荡了不少。韩芸身上那种身处逆境却保有精神独立与追求的气质,恰恰是“盛世”之中,除了物质丰裕之外,更应被珍视和培育的文明内核。
“苏厉,”回客栈的路上,姬延忽然开口。
“东家请吩咐。”
“记下这个‘清音阁’和韩芸姑娘。回去后,让黑冰台……不,不必详查其背景过往,只需确保她在河阴县不受地痞恶吏滋扰即可。另外,让礼部乐府留意,若有合适的古谱整理、乐律修订之类的文事,且不需她抛头露面、束缚自由的,可设法征询其意见或请其协助。人才难得,尤其是这般有风骨、有见识、不慕虚荣的人才。‘盛世不仅养民,亦需养士、养心、养文化之魂。’”
“老仆明白。”苏厉应下,心中了然。陛下这是起了爱才之心,且是超越性别、不拘一格的爱才。这位韩姑娘,或许其身上那种独立清正的精神气质,正是陛下所欣赏的“盛世气象”的一部分。
回到客栈,姬延将数日所见所闻,包括新政成效、基层问题以及偶遇韩芸的感触,一一与苏厉梳理分析,心中对下一步的政策微调与深化,有了更清晰的把握。微服私访,不仅是为了验证政策,更是为了感受那份最真实的人间烟火,触摸帝国最基层的体温与脉搏。而这次河阴之行,无疑让他对“盛世”的理解,增添了一抹生动而深刻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