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琴剑山河(2/2)

“老仆明白。”苏厉领命,悄然退下。几句话间,一场针对地方顽疾与潜在威胁的精准外科手术般的行动方案已然成型。

韩芸在一旁听得心旌摇动。这位“周先生”指挥若定,言语间透出的能量与果决,绝非商贾所有。更让她动容的是,他行事虽看似霸道,却处处顾及她的意愿与安危,甚至为避免牵连她而特意采用“江湖手段”。

“先生大恩,妾身……”韩芸起身,欲行大礼。

姬延用折扇虚托一下,笑道:“韩姑娘不必多礼。路见不平,尚且拔刀相助,何况姑娘如此人物,岂容宵小折辱?此事于我,不过举手之劳。倒是姑娘,证据移交之事,或可换个方式。”

“请先生指点。”

“不必经县衙普通胥吏之手。”姬延道,“我观河阴县令,还算勤勉,但县衙未必铁板一块。这样,三日后午时,县城东门外‘十里亭’,会有一支从雒阳来的‘巡检御史’队伍路过歇脚。姑娘可将证据密封,扮作递送家书的民女,直接交予其中一位姓‘严’的御史随员。此人方正,必会彻查。如此一来,证据直达天听,孙家再无辗转余地,也无人敢从中作梗。”

韩芸彻底怔住。连巡检御史的行踪都能精确预知并安排交接?这位“周先生”的能量,恐怕远超她的想象。他究竟是谁?

姬延看出她的疑惑,却不点破,只是洒脱一笑:“姑娘不必猜我来历。我不过是个喜欢四处走走、管点闲事的过客罢了。此事了结后,姑娘便可安心抚琴授徒。这河阴县,也该更清朗些才是。”

是夜,月黑风高。“黑石坳”一处隐蔽的山洞里,“过山风”正与几个心腹清点着新到的一批私盐,算盘拨得噼啪响,做着发财美梦。突然,洞口火把毫无征兆地熄灭,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侵入,未等他们惊呼出声,便已被迅捷无比的手法制伏、捆牢。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只有山风呼啸。来人仔细搜查,将账册、往来信件、藏匿的盐货一一找出记录,又将“过山风”等人捆得结实,口中塞满破布,丢在洞中显眼处。做完这一切,黑影如来时般悄然消失,只留下一地狼藉和几个惊恐万状、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的倒霉蛋。

同一夜,孙茂在家中书房,正与两个眼神闪烁的“外地商贾”密谈,商议如何设法从韩芸手中骗取或强夺那份要命的地契副本。突然,窗户无风自开,一道黑影掠过,一枚冰冷的铁蒺藜“笃”地钉在孙茂面前的桌案上,上面缠着一张字条。孙茂吓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打开字条,只见上面以凌厉笔锋写道:“旧事莫提,新踪已录。安分守己,尚可苟全;再动妄念,举家难存。”落款处,画着一个简略的、滴血的匕首图案。

孙茂冷汗涔涔,再看对面两个“商贾”,早已面如土色,其中一人怀中竟也莫名多了一枚同样的铁蒺藜和字条,内容相仿,警告其勿再为虎作伥,速离河阴。两人哪还敢停留,连夜收拾东西,仓皇出城而去。孙茂瘫坐在椅子上,半晌动弹不得,他知道,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和刚刚开始的谋划,已被人彻底看穿并扼杀。对方能悄无声息将警告送到他书房,取他性命恐怕也是易如反掌。至此,所有不甘与怨愤,尽数化为恐惧与后怕,再不敢有丝毫异动。

次日,河阴县尉接到匿名投递的“黑石坳”私盐案确凿证据,大惊失色,连忙上报县令。县令正惊疑不定,又接到“好心人”提醒朝廷近期盐政风向,顿时不敢怠慢,立刻调集人手,按图索骥,果然在山洞中抓获尚被捆着的“过山风”一伙,起获大量私盐。人赃并获,铁案如山。县令为表政绩与撇清关系,雷厉风行处置,县中为之一肃。百姓闻之,拍手称快。

三日后午时,东门外十里亭。韩芸依言扮作普通民女,将密封的证据文书成功交予那位“严”御史的随员。御史队伍并未停留,收取后即刻离去,过程平淡无奇。

又过两日,一切尘埃落定。孙家大门紧闭,孙茂称病不出,再无异动。北边私盐案发,县令忙于善后与表功。“清音阁”外窥探的陌生面孔彻底消失。

这一日傍晚,姬延再次来到“清音阁”,却是辞行。

“此地事了,我等也该继续行程了。”姬延笑道,“临别前,再来叨扰姑娘一曲。”

韩芸已从市井传闻与琴馆周遭变化中,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她深深看了姬延一眼,没有多问,只是净手焚香,端坐琴前。

这一次,她弹的是《广陵散》。琴音起初肃杀激昂,如聂政刺韩,侠气纵横;中段转为悲慨苍凉,似英雄末路,壮怀激烈;最终归于平和深远,仿佛尘埃落定,侠骨留香,精神不灭。她将心中对这位神秘“周先生”的感激、敬佩、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尽数融入琴中。

姬延闭目聆听,手指随着金戈铁马般的段落微微颤动,似在共鸣。曲终,余韵绕梁。

“好一曲《广陵散》!”姬延睁开眼,目光明亮,“聂政之勇,专诸之烈,要离之韧,皆在姑娘指下。然姑娘所奏,更有一种超脱复仇之上的道义与通透。‘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情之至者,无声胜有声。’ 姑娘以琴言志,在下以行践心,此番河阴之行,不虚矣。”

韩芸起身,郑重敛衽一礼:“先生高义,雷霆手段,菩萨心肠。为河阴除弊,为芸娘解困,恩同再造。妾身无以为报,唯有以此琴此心,遥祝先生一路顺风,前程万里。”

姬延受了她这一礼,坦然道:“姑娘不必挂怀。这世间,总有些人,有些事,值得出手。保重。”

他转身,与候在门口的苏厉汇合,青衫磊落,步履从容,消失在暮色渐浓的巷口。仿佛真是偶然路过、管了场闲事的游侠过客。

韩芸倚门目送,直到那背影彻底不见。手中,还握着那枚姬延悄然留下、刻有一个古篆“安”字的温润玉牌。她知道,今生或许再难相见,但这份如高山流水般知遇相护的情义,与那琴剑山河的气度,将永刻心间。

数日后,雒阳宫中。姬延已恢复帝王装束,听取苏厉关于河阴后续的奏报。

“陛下,河阴私盐案已结,相关吏员被惩处,县令上书请罪并自陈整改。孙茂彻底老实,孙家再无动静。韩芸姑娘的证据已由‘严御史’(实为黑冰台伪装)直达刑部备案,孙家旧案被重新调阅,但其目前安分,暂未启动追诉。韩姑娘的琴馆一切如常,按陛下吩咐,已有乐府编修以‘征集古谱’名义与其接触,她提供了数份珍贵残谱,并未深究来源。”

“甚好。”姬延点头,目光投向宫墙外浩渺的天际,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河阴小试,可见基层治理,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方是正道。侠义之心,不止在江湖,更应在庙堂,在于为百姓主持公道、铲除不平。至于韩芸……”他顿了顿,“是个难得明白人。让她安静地抚她的琴,教她的学生,便是对她最好的安排。这盛世,既要有金戈铁马拓疆土,也要有清音雅乐养人心。”

他收回目光,看向案头堆积的、来自帝国四面八方的奏章,神情复归沉静威严。一次微服私访,一段市井插曲,如同投入盛世长河的一颗石子,激起些许涟漪,旋即融入奔流不息的治国洪流之中。而帝王心中那份对山河百姓的牵念,与那偶尔流露的、睥睨间又不失温情的玩世不恭,则如同深藏匣中的宝剑与暖玉,唯有在特定的时刻、特定的人面前,才会展露些许锋芒与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