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星图映山河 虎符淬烽火(1/2)

夜色如墨,泼在泗州城头,将白日鏖战的痕迹与血迹都吞噬进沉郁的黑暗里。寒风自淮水北岸卷来,带着金军营垒隐约的马嘶与刁斗声,刮过女墙,砭人肌骨。辛弃疾按剑立在垛口后,甲胄上凝结着一层薄霜,目光却比霜色更冷,穿透夜幕,望向北方那片广袤而沉沦的土地。怀中那方沈晦所遗的铁牌,隔着冰冷的铁甲与内衫,竟隐隐传来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润触感,仿佛与远方某种脉动悄然呼应。自天星潭归来后,这种感应便时而浮现,尤其在夜深人静或心神紧绷时,如幽微的星火,指引着迷茫中的方向,却又无法捉摸其全貌。

“幼安。”陈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贯的激越,却压得很低。他裹着一件半旧的鹤氅,须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眼底有血丝,精神却依旧矍铄。“孙捷的人撤下城头了,说是按例换防。郑清之的御史行辕灯火通明,方才还有快马进出,怕是临安又有‘钧旨’。”

辛弃疾没有回头,只沉声道:“金虏大军云集北岸,斥候探得完颜宗尹的中军大纛已至。此刻便是史相亲自来,这泗州城防,也乱不得。”他话虽平静,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老鹳滩的屈辱,军械被缴的愤懑,袍泽离散的刺痛,皆在这淮北的寒夜里沉淀成更坚硬的决心。张浚授予的虎符就在怀中,与那铁牌一左一右,一者代表着南宋朝廷眼下有限的授权与信任,一者牵连着靖康以来扑朔迷离的皇统秘辛与未竟之志。

“孙定方(孙捷字)此人,跋扈贪功,但并非全然不识兵。”陈亮走近几步,与辛弃疾并肩望向黑暗,“白日里他麾下那几个指挥使,守城章法未乱。郑清之欲以‘通敌’罪名构陷,战事一起,他也不敢自毁长城。只是这‘协防’监视之意,如芒在背。”

“且由他。”辛弃疾淡淡道,“袍泽们用血换来的立身之地,不是几句构陷、几双眼睛就能抹煞的。同甫,汴京方面……可有新的消息?”他最牵挂的,仍是赵邦杰、炎生那一队深入龙潭虎穴的弟兄。

陈亮摇头,面色凝重:“按脚程,若一切顺利,此时应在返程途中。但金军此番南下,各路关隘巡查必定倍于往日。墨工殉国,炎生携物逃脱……那铜匣重若千钧啊。”他顿了顿,声音更低,“陆务观(陆游)先生日前又密信至,言及临安风波。史弥远似已闻得风声,对‘前朝遗物’极为忌惮,皇城司的暗桩活动愈发频繁。务观先生提醒,即便证物到手,如何送入泗州,呈达张相,乃至公之于天下,每一步都可能是刀山火海。”

辛弃疾默然。苏青珞轻轻走上城头,手中提着一个粗陶壶,壶口冒出丝丝白气。“辛帅,陈先生,喝口热姜汤驱驱寒吧。”她声音清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经历隐曜谷的生死、老鹳滩的冷眼、泗州战场的鲜血洗礼,昔日需要兄长与盟友庇护的苏氏女郎,如今眉宇间已淬炼出沉静的韧性。她放下陶壶,目光掠过辛弃疾紧蹙的眉峰,欲言又止。

“有劳苏娘子。”陈亮接过一碗,咕咚喝下,哈出一口白气,冲淡了些许凝重气氛。

辛弃疾也取过一碗,温热透过粗陶碗壁熨帖着掌心。他看向苏青珞,见她眼下一片淡青,知道她又是在伤兵营忙碌终日。“伤员可都安置妥当了?”

“新设的南城庇所已启用,药材……孙将军拨付了一些,虽不尽够,暂可支撑。”苏青珞语速平稳,提及孙捷时并无怨怼,只有就事论事的冷静,“只是重伤者仍需静养,若战事再起……”她没说下去,眼中忧色一闪而过。

“我们不会退。”辛弃疾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这话是对苏青珞说,也是对城上每一个竖起耳朵的将士说。“青珞,你且去歇息,明日还有硬仗。”

苏青珞轻轻点头,却没有立即离开。她目光落在辛弃疾按着剑柄的手上,忽然低声道:“那铁牌……近日可还有异样?”

辛弃疾微微颔首,并未细说。苏青珞是除陈亮外,唯一知晓铁牌秘密与血诏关联之人。她兄长苏文定与沈晦之谊,她本人一路历劫相伴,早已是这漩涡中不可或缺又令人揪心的一份子。看着她清减却更显坚毅的侧脸,辛弃疾想起隐曜谷风雪中、老鹳滩泥泞里她默默支撑的身影,以及那句未曾宣之于口却彼此心照的“临安灯会”之约,心头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似愧疚,似怜惜,更有一份沉甸甸的托付与信赖。

就在这时,城墙内侧的石阶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身着淮西军服色、却是辛弃疾旧部面孔的军士疾步上前,抱拳低语:“督军,北面有动静!不是金军,像是……我们的人!穿了金人斥候的皮袄,但暗号对上了,是赵统领他们留下的切口!人不多,七八个,有伤,正被巡逻的淮西军小队截住盘问!”

辛弃疾与陈亮霍然对视。汴京的人回来了!在这个节骨眼上!

“同甫,你在此稳住。我去!”辛弃疾丢下一句,按剑疾步下城。陈亮紧随其后,同时对那军士吩咐:“速去请苏娘子准备的伤药跟上!”

城门口灯火通明,孙捷麾下一名姓王的指挥使正带着一队兵卒,围住七八个衣衫褴褛、血迹斑斑的汉子。那些人确实穿着金军斥候常见的翻毛皮袄,但内里露出破旧的宋军内衬,个个面黄肌瘦,伤痕累累,被淮西军刀枪逼着,却昂首挺立,眼神锐利如受伤的孤狼。

“王指挥,”辛弃疾大步上前,声音沉稳,“何事喧哗?”

那王指挥见是辛弃疾,抱了抱拳,语气却不甚恭敬:“辛督军,深夜有可疑之人近城,穿着金狗皮子,自称是北边回来的义士,末将正在查验。”

被围在当中的一人猛地抬头,脸上污垢与血痕掩不住熟悉的轮廓,正是九死一生从汴京紫宸殿密室逃脱的炎生!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用破布包裹的长形物体,看见辛弃疾,眼眶骤然一红,嘶声道:“督军!俺们……回来了!”

辛弃疾心脏猛地一缩,目光扫过几人,未见到赵邦杰,心头一沉,面上却不露分毫。“王指挥,这些人是我月前派往北地哨探的旧部,任务机密。既有暗号切口为凭,身份无误。战事在即,正需熟悉敌情的勇士,交予本督便是。”

王指挥面露疑色:“这……穿金狗衣物,形迹可疑,郑御史有令,凡北来之人,需严加盘查……”

“郑御史那里,本督自会分说。”辛弃疾打断他,语气转厉,“金虏大军压境,此刻在城门纠缠自己人,王指挥是欲懈我军心,资敌以隙吗?”他久经战阵,积威自生,此刻目光如电扫去,那王指挥竟一时语塞。

这时,孙捷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何事争执?”他一身便甲,显然也是闻讯而来。

王指挥如蒙大赦,连忙禀报。孙捷看了看那几人,又看了看辛弃疾,目光尤其在炎生紧抱的包裹上停留一瞬,面色变幻。他与史弥远有勾连,自然知晓郑清之在此的任务,对任何从北边回来、可能与“前朝遗物”相关的人和物都格外敏感。但眼下城外金军虎视眈眈,辛弃疾部白日守城确有苦劳,且态度强硬……

“既是辛督军旧部,又有暗号凭证,便先交由督军安置。”孙捷最终摆了摆手,语气听不出喜怒,“不过,郑御史处,确需有个交代。明日辕门议事,辛督军莫忘了提及此事。”他这是埋下钉子,也是提醒辛弃疾,他孙捷并非不知情,只是暂不发作。

“多谢孙将军。”辛弃疾拱手,不再多言,示意手下亲兵接过炎生等人,迅速带入城内,直奔自己部伍驻扎的营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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