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星图映山河 虎符淬烽火(2/2)
僻静营房内,灯火如豆。苏青珞已带着药箱赶来,迅速为伤者处理伤口。几人多是皮肉伤加饥疲过度,唯有炎生,除了一处箭伤未愈,精神更是萎顿至极,全靠一股意志支撑。
“赵大哥呢?”辛弃疾沉声问,已有不祥预感。
炎生未语泪先流,他颤抖着手,将怀中那破布包裹层层打开,露出一个不起眼的暗褐色铜匣,匣身沾满泥污,却有隐隐的蟠螭纹饰。“督军……赵统领为引开追兵,带着几个兄弟往东去了……临别时,他把这个交给俺,说……说务必亲手交到您和张相手上!墨工大哥……点着了火药,跟金狗的‘铁鹞子’同归于尽了……葛小七兄弟,为了带路,也……”他哽咽难言,铜匣捧在手中,重如泰山。
辛弃疾闭了闭眼,胸膛剧烈起伏一下,再睁开时,眼底已是血红一片,却深沉如古井。他接过铜匣,入手冰凉沉重。陈亮凑近,苏青珞也停下手中动作,屏息看来。
铜匣并无锁钥,只在侧面有一处机括。炎生抹了把泪,指着匣面一处不起眼的凹陷:“墨工大哥临行前说过,这匣子有自毁机关,若强行开启,内里之物尽毁。需以沈晦遗物,或许……或许是那铁牌或山河印触发。”
辛弃疾心中一动,自怀中取出那枚始终贴身携带的神秘铁牌——司天监星图牌。铁牌在灯火下泛着幽暗光泽,背面星辰刻痕似乎与铜匣上的某些纹路隐隐对应。他深吸一口气,将铁牌边缘,小心翼翼地对准铜匣侧面的凹陷。
“咔哒”一声轻响,机括弹动。铜匣盖子缓缓向上弹开一条缝隙,并无异状。
辛弃疾轻轻掀开匣盖。匣内衬着褪色的锦缎,上面静静躺着几样物事:一枚巴掌大小、金光已然黯淡却威仪犹存的虎头调兵金牌,上刻“如朕亲临,天下兵马调遣”八字,正是钦宗御令;一枚色泽温润、雕有隐晦龙纹的玉扳指;还有一卷颜色暗沉、边缘焦枯的帛书。
陈亮小心取出帛书,就着灯火缓缓展开。帛书质地奇特,虽历经岁月,字迹仍清晰可辨。开头正是熟悉的笔迹:“朕嗣守大宝,遭时艰难,二圣北狩,山河破碎……”正是靖康血诏全文!不同于之前沈钧持有的残角,此卷不仅完整,末尾处更有数行至关重要的附加文字,并加盖了钦宗私玺与一方特殊印鉴。
“……咨尔构弟,聪明天纵,孝友性成,于颠沛流离之际,克承宗祧,朕心甚慰。今特传玺诏,嗣统称帝,以系天下臣民之望。然中原未复,陵寝未扫,朕与上皇羁留北庭,日夜南望。尔当砺兵秣马,誓清胡尘,迎还二圣,雪此巨耻。待还都汴梁,廓清寰宇之日,朕当效法尧舜,行禅让之礼,付神器于有功,退处藩邸,以全祖宗法度,慰天下忠义之心。此心此志,皇天后土,实所共鉴。钦哉!”
帛书最后,还有一行稍小的字迹,墨色较新,是沈晦手书:“建炎三年,密受上(指高宗赵构)旨,藏此诏与金牌、扳指于紫宸殿密室。上谕:此物关乎国本,非中兴有望、社稷重光之时,不可轻现。晦谨遵命,以死守之。后世得此者,当明辨时势,慎之又慎。”
营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几人压抑的呼吸。血诏全文,尤其是“恢复中原后行禅让”的条款,加上“如朕亲临”的调兵金牌,还有高宗赵构曾命沈晦密藏此物的证实……这些信息交织在一起,如同惊雷,在每个人心头炸响。
这意味着,主战派一直寻求的“北伐复土”不仅是大义名分,更是有钦宗明确传位诏书(尽管是特殊条件下的传位)和附加政治承诺的合法依据!而高宗早期对此知情甚至参与隐藏,后来态度暧昧乃至转向偏安,其中曲折,足以撼动现有皇权叙事的根基。这确实是史弥远集团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祸根”,也是张浚等主战派可能用以破局、却也可能引火烧身的“利器”。
“这……这金牌,当真能调兵?”炎生喃喃道,他不太懂那些复杂的诏书内容,却本能感到那金牌的沉重。
“金牌是钦宗御令,理论上可调天下兵马。但如今……”陈亮苦笑,眼中光芒却锐利起来,“朝廷自有枢密院、都督府,各军皆有统属,岂是一面三十年前的金牌所能轻易调动?更何况,此物现世,首先引发的恐怕不是千军景从,而是朝堂震荡,各方争夺!史弥远绝不会容许它发挥作用。”
辛弃疾轻轻摩挲着那枚玉扳指,触手生温。他将帛书小心卷起,与金牌、扳指一同放回铜匣,盖上。“此物现世,已非一军一城之事。它是一把钥匙,也可能是一道催命符。”他看向陈亮,“同甫,需立即密报张相。如何呈送,如何运用,非我等所能决断。”
陈亮重重点头:“我即刻设法。泗州城即将大战,此物留在此处太过危险。张相在后方,或能有更稳妥安排。”
“还有赵大哥他们……”苏青珞轻声道,眼中含泪。
辛弃疾走到窗边,望向漆黑北方,仿佛能穿透夜幕,看到那些可能永远倒在归途上的兄弟。“邦杰、墨工、小七……还有许许多多没留下名字的义士。”他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他们用命换来的,不只是这几件死物。是真相,是法统,更是一个希望——大宋并未全然忘却北顾,中兴仍有其合法的、必须完成的路径。我等守在这泗州城,便是守住这个希望落地生根的第一寸土。”
他转身,目光扫过炎生、陈亮、苏青珞,以及闻讯悄悄聚拢到房外的几名核心旧部。“金虏大军将至,史党逼迫未已。前路唯有血战!用我们的血,让这城头的‘赤帜’不倒,让北归兄弟用命换来的星火,有机会燎原!”
“愿随督军死战!”众人低吼,虽压着声音,却气血奔涌。
就在这时,城外远方,淮水北岸,忽然传来低沉绵长的号角声,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如同沉睡巨兽的咆哮,撕破了夜的寂静。紧接着,是隐隐如闷雷般的战鼓声,以及无数火把骤然点亮,将北岸天际映成一片暗红!
金军的总攻,开始了。
辛弃疾猛地握紧剑柄,怀中铁牌与虎符同时传来灼热之感。他深吸一口带着硝烟与寒意的空气,眼神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剑。
“上城!”
星图微光,犹映照着旧日山河梦;虎符新淬,将在漫天烽火中,见证又一轮生死搏杀。而那只来自汴京紫宸殿深处的铜匣,静静躺在案上,它所承载的过去与可能掀起的未来巨浪,都已在这淮水之畔的危机时刻,悄然系于这座孤城,系于城头那面猎猎作响的赤色旗帜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