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烛下共书巾帼魂(2/2)
“曦姐儿,你写了这么多,‘骨’立得辛苦。但文章之道,有骨还须有肉,有肉还须有皮相光泽,方能动人,方能传远。”
她顿了顿,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径直走到书案的主位坐下。金嬷嬷见状,连忙上前,手脚麻利地为她铺好新的笺纸,研好浓淡适宜的墨汁。梁夫人执起一支紫毫笔,蘸了蘸墨,笔尖悬在纸上,却没有落下,反而径直指向林苏那份关于柳如是最初与江南名士交往、以才情立足的段落骨架,淡淡道:
“这章,讲她以才情立足风尘却心向云霄,墨兰你来润。你自小诗词底子好,最懂那份身处泥淖却不甘沉沦的清傲,务必写出她的不易与风骨。”
墨兰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敢置信,随即用力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母亲。”
“这章,写她男装论政、心怀家国,苏氏你接手。”梁夫人的目光转向苏氏,语气依旧平稳,“你出身书香门第,见识广,熟知前朝旧事与士林风气,务求写出其见识不凡,而非徒具狂态。”
苏氏深吸一口气,敛衽行礼:“是,伯母。”
“这章,国破家亡时劝夫殉国,其言其志,其悲其愤……”梁夫人的目光落在婉儿身上,眼底闪过一丝温和,“婉儿心思细,善体察人情,你来试着揣摩添补。不必强求壮烈,但要写出她的真心与绝望,写出那份‘宁为玉碎’的决绝。”
婉儿攥紧了手中的笔,重重点头,眼眶微微泛红:“是,祖母。”
“至于这章,”梁夫人最后看向林苏,嘴角似乎极细微地弯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写她晚年散财助义、心灯不灭,直至生命尽头。这一章,是柳夫人一生风骨的收束,最是要紧。曦姐儿,你把你想写的‘骨’说清楚。剩下的润色增益,祖母我,亲自来。”
满室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惊呆了,怔怔地看着端坐案后的梁夫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向来最重规矩、最维护家族体面的梁夫人,不仅没有斥责她们“不务正业”“招惹是非”,反而……亲自下场分工,并且承担了最核心、最难把握的收官章节的润色工作?!
林苏最先反应过来,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激得她眼眶发热。她没有任何犹豫,像接受最信任的战友部署一样,清脆地应道:
“是,祖母!这章的筋骨在此,孙女儿这就说与您听!请您……快点润色!”
最后那句孩童式的依赖与催促,打破了屋内的寂静,却无比自然,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亲近与信任。
墨兰和苏氏也回过神来,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激动与坚定。她们不再多说,各自拿起被分配的部分,凝神思索,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
婉儿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肩上沉甸甸的,却又充满了动力,她捧起第三章的骨架稿,走到窗边,借着月光,细细揣摩起柳如是当时的心境。
闹闹和玉淳更是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端坐案后、执笔凝神的祖母。昏黄的烛火映在她的脸上,竟让她平日里威严的面容,多了几分柔和的光彩。她们只觉得,这一刻的祖母,仿佛在发光。
不同年龄、不同经历的女子,跨越了岁月的隔阂,为了同一个故事,同一份精神,紧紧握紧了手中的笔。她们的笔尖,流淌的不仅仅是文字,更是一代代女子被压抑的渴望,被埋没的才华,被忽视的力量。
而梁夫人那支沉稳运笔的紫毫,落在纸上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在为这场静默的“破笼”之战,落下最重、也最稳的一记定音。
屋内众人正沉浸在文字织就的世界里,或蹙眉凝神润色词句,或低声讨论推敲细节,或伏案认真抄录誊写,满室墨香混着烛火的暖光,静谧得仿佛能听见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响。忽然听得外间传来周妈妈沉稳的声音,隔着竹帘恭敬回禀:“夫人,几位姨娘来请安了,说是……这个月的利钱该交到夫人手里了。”
墨兰手中的狼毫微微一顿,一滴浓墨落在笺纸上,晕开一小片墨痕。她恍然抬眸,轻拍了下额头:“呀,这几日光顾着这些,倒把正事忘了。” 她放下笔,用镇纸压住摊开的稿纸,转身对梁夫人和苏氏歉然一笑,“母亲,二嫂子,我去去就来。”
梁夫人头也未抬,依旧凝视着案上的文稿,指尖捻着紫毫笔,只淡淡“嗯”了一声,笔下行云流水,不见半分停顿。苏氏则对她温和地点了点头,目光里带着几分了然。
墨兰理了理衣襟上的流苏,款步走出内室,来到外侧的稍间。只见以秋江、芙蓉、碧桃为首,梁晗留下的几位姨娘都已候在那里。她们今日都穿戴得齐整体面,秋江一身湖蓝色缠枝莲纹褙子,衬得她眉眼利落;芙蓉穿了件素色绫罗衫,依旧是温婉模样;碧桃则着了身藕荷色衣裙,透着几分娴静。众人手中或捧着绣着缠枝纹的小荷包,或捏着几张折得整齐的银票,显然都是来上交各自在铺子、庄子里帮忙所得的分红利钱。
见墨兰出来,姨娘们纷纷敛衽行礼,齐声问安。交上利钱后,她们却并未像往常一样寒暄两句便散去,反而三三两两站着,目光交换间,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的神色,话题自然而然地绕到了最近府内府外最轰动的“四姑娘风波”上。
一个平日里就爱东打听西嚼舌根、性子有些浮躁的姨娘率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夸张的担忧,声音也比往常高了几分:“夫人,您可不知道,外头现在传得有多难听!我昨儿个回娘家,听我嫂子说,她们那一片的街坊邻居,茶余饭后全在议论咱们四姑娘!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四姑娘是被妖孽附体,才会说出那些离经叛道的话;有说咱们侯府家教不严,迟早要出祸事;还有那起子搬弄是非的小人,竟把四姑娘跟当年那个……那个不知廉耻的尚书府千金比呢!真真气死人了!”
另一个性子素来怯懦、说话细声细气的姨娘连忙附和,声音里带着几分惶恐:“我……我也听说了。这几日都不敢出门走亲戚了,生怕被人指指点点,戳咱们的脊梁骨。” 她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新打的金镯子,那是用她自己管庄子挣来的第一笔分红打的,亮闪闪的晃眼。若是因为四姑娘的事,连累得她没了这份差事和分红,那可真是天塌下来一般的大事。
也有几位姨娘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交了利钱便垂手站在一旁,既不附和,也不搭话,眼神飘忽不定,显然是打着隔岸观火的主意,生怕贸然表态站队,惹祸上身。
秋江如今在城里胭脂铺管事,每日跟着婆子们下地查看货物,跟着账房先生核对账目,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只会争风吃醋的模样,历练得越发干练利落。她闻言,眉头猛地一竖,杏眼圆睁,脸上满是愤慨,当即啐了一口:“呸!那起子长舌妇,知道个屁!四姑娘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不就是写了几篇文章,说了几句实话吗?我看他们是自己活得窝囊,见不得别人好,才躲在背后嚼舌根!夫人,您发句话,我明天就带桑园里那些嘴皮子利索的婆子媳妇,去那几个传得最凶的府邸后门‘说道说道’!看谁骂得过谁!” 她如今每月有实打实的分红进账,腰杆硬了,说话也带着一股泼辣护短的架势。
碧桃相对谨慎些,连忙上前拉了拉秋江的袖子,低声劝道:“秋江姐姐,稍安勿躁。这般上门对骂,岂是解决之道?闹得人尽皆知,没得更落人口实,说咱们侯府仗势欺人。” 她转向墨兰,语气恳切,眉眼间带着几分忧虑,“夫人,流言如刀,杀人不见血,不得不防啊。咱们是不是该想些法子,稍稍平息一二?至少……不能让四姑娘这般白白受委屈。”
芙蓉也跟着点头附和,声音温婉却透着几分坚定:“是啊,夫人。四姑娘年纪虽小,心思却正,咱们府里的人,哪个不知道她的秉性?可外头人不明就里,以讹传讹,越传越离谱,终究不是办法。”
墨兰静静站在一旁,听着姨娘们七嘴八舌的议论,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垂着眼,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系着的玉佩。等众人说得差不多了,声音渐渐低下去,她才缓缓抬眸,目光扫过面前的一众姨娘,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力:“外头说什么,由他们说去。黑的终究变不成白的,白的也绝不会被说成黑的。咱们自己知道曦曦是什么样的人,知道她在做什么样的事,这就够了。”
她的目光尤其在秋江愤愤不平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微微摇了摇头,语气转沉,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秋江,带人去对骂,这等意气之争,大可不必。不仅无用,反而显得我们心虚气短,落了下乘,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见秋江抿着嘴,脸上还有些不服气,墨兰又道:“你们且安心做自己的事,管好自己手里的铺面、庄子。把账目理清,把生意做好,把下面的人带稳当了。记住,手里有了实在的银钱,有了拿得出手的本事,腰杆才能真正挺得直,说话才能有分量。”
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些姨娘。不过短短数月,她们的面貌、气质便与从前大不相同——从前的她们,脸上带着依附男人生存的卑微与惶惑,说话做事小心翼翼,只盯着后院那点蝇头小利;如今的她们,眉眼间多了几分底气与从容,说起自己管的差事,头头是道,连带着身姿都挺拔了不少。墨兰心中那个模糊的计划,在这一刻逐渐清晰起来。这些姨娘,如今各有各的一摊事,每日接触三教九流,消息灵通得很,她们散在各处,本身就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分散的力量。
“至于那些流言蜚语……” 墨兰说到这里,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几分冷冽的弧度,她刻意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道,“过几日,或许真有一件事,要劳烦你们分头去办。不是去与人对骂,而是……让该听到某些故事的人,听到它们;让该明白某些道理的人,慢慢明白。”
她没有明说是什么事,但这些姨娘都是在内宅浸淫多年的人精,如何听不出话里的弦外之音?秋江先是一愣,随即眼睛猛地一亮,脸上的愤慨化作了跃跃欲试的兴奋;芙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温婉的眉眼间多了几分了然;碧桃则微微蹙眉,暗暗思忖着其中的关节;就连那几个原本抱着隔岸观火心态的姨娘,也忍不住竖起了耳朵,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与郑重。
“都回去吧,该做什么做什么。” 墨兰轻轻挥了挥手,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记住,关起门来,咱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你们如今,比谁都该明白。”
姨娘们神色各异地行了礼,缓缓退下。秋江走在最前头,昂首挺胸,步子迈得又快又稳,仿佛下一刻就要领受军令;芙蓉跟在她身后,依旧是那副沉稳模样,只是眼底多了几分坚定;碧桃走在最后,时不时回头望一眼稍间的门帘,若有所思;那几个原本观望的姨娘,也凑在一起,低声嘀咕着,各自盘算起来。
送走一众姨娘,墨兰转身回到内室。恰好梁夫人放下了手中的紫毫笔,抬眼淡淡看了她一眼,似是随口问道:“都打发了?”
“是,母亲。” 墨兰应了一声,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重新拿起那支狼毫笔,蘸了蘸墨汁,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务事。但若是细看,便能发现她的眼神,比方才更加沉静,也更加坚定。
窗外,夜色已深,一轮残月隐在云层之后,晚风卷起庭中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潇湘阁内的烛火,却燃得愈发明亮,跳跃的火光映着一张张专注的脸庞,将那些伏案书写的身影,拉得颀长而挺拔。
最初的文思泉涌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持续伏案后的疲惫,像一层薄薄的雾,笼在每个人的眉梢眼角。梁夫人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腰背早已经不起这般久坐。待到将柳如是那章的初稿细细润色完最后一笔,她搁下笔,指尖微微发颤,不自觉地抬手按在腰后,轻轻揉了揉,几不可闻地吁出一口带着倦意的气。
“真是老了。”她低声叹道,语气里没有半分抱怨,只像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目光掠过桌上那堆只完成了约莫一半的稿纸,又落向身侧的苏氏、墨兰,还有强撑着精神、眼底却已泛起青黑的孙女们,眸色里添了几分心疼。
她素来不是要强撑到底、苛待晚辈的性子,略一思忖,便有了决断。
“时辰不早了,都散了吧。”梁夫人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清晰,“这些稿子,各自把自己分到的那部分带回去,明日再接着弄。不必都挤在一处,反倒拘束了思路。”
她看向苏氏与墨兰,语气温和却带着条理:“你们院里都有得力的管事妈妈,若有哪里词句拿不准,或是要查什么旧典轶事,让身边识字的妈妈们多跑跑腿,翻翻藏书,或是彼此遣人通个气。总比所有人都耗在这里,熬坏了精神强。”
话落,她又特意转向林苏,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关切,语气也重了几分:“曦姐儿,你也是。剩下的‘筋骨’若要修补,或是想到新的关节脉络,只管写出来便是。不懂的、需要查证的,让你房里的云舒、星辞去办。不许再一个人闷头想到半夜,伤了精神,仔细我罚你抄十遍《女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