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尺素千言照本心(1/2)

婉儿入宫后,墨兰院子里仿佛被抽走了魂儿,一下子空荡得厉害。白日里府中上下各司其职,尚能强撑着维持几分热闹,可待入夜后,那些被喧嚣掩盖的离愁,便如潮水般漫上来。墨兰独自踱进婉儿的闺房,窗棂半开,晚风拂过,卷起帐幔一角,露出榻上叠得整整齐齐的锦被,竟还带着几分女儿家的馨香。她坐在窗边那张婉儿常用来抚琴的软榻上,指尖轻轻拂过琴面的弦,冰凉的触感传来,眼泪便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那深宫似海,步步皆是险滩,她的婉儿性子那般柔顺,平日里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往后在那吃人的地方,可怎么熬得下去?

苏氏端着一盏温好的安神茶进来,掀帘便瞧见墨兰垂泪的模样,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她将茶盏搁在榻边的小几上,挨着墨兰坐下,伸手拍了拍她的脊背,温声劝慰:“三弟妹,快别哭了。婉儿那孩子,看着柔柔弱弱的,骨子里却韧得很。这些日子突击筹备的光景你也看在眼里,她学什么都快,遇事又稳得住,连严嬷嬷那样挑剔的人,临走前不也难得点了点头?她既已踏出这一步,我们做长辈的,就该相信她,在后面稳稳地托着她,而不是一味地伤心流泪。你这般模样,若是被婉儿知道了,她在宫里岂能安心?”

墨兰接过苏氏递来的帕子,拭去脸颊的泪痕,声音依旧哽咽:“二嫂子,道理我都懂,可这心里……就像被人挖去了一块似的,空落落的疼。宁儿在太后那里,我日日悬着一颗心,如今婉儿也进去了,我这一颗心,都快不够分了。”

“母亲的心,从来就没有够分的时候。”一个清凌凌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带着少年人的清亮通透。林苏(曦曦)抱着厚厚几摞信件走了进来,信纸边缘被磨得微微卷起,看得出是被反复翻阅过的。她身后跟着闹闹(玉疏),小姑娘穿着一身半旧的宝蓝色箭袖男装,袖口裤脚高高挽起,头发胡乱束在头顶,脸上还沾着几点灰,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满是“解脱般”的兴奋劲儿。

林苏将怀中的信件轻轻放在墨兰面前的案几上,那厚厚的几摞信纸,几乎要挡住墨兰脸上未干的泪痕。她看着母亲泛红的眼眶,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母亲若是心里空得慌,不如用这些填一填?”

墨兰愣住了,目光落在案头那堆积如山的信笺上,信封上的字迹形形色色,有的娟秀,有的潦草,有的甚至带着几分稚拙,显然是来自天南地北的手笔。她怔怔地看着女儿,有些不明所以。

“之前我和婉儿姐姐初步整理过,按倾诉烦恼、探讨故事、寻求出路、愿意襄助这几类分了门别类。”林苏俯身,轻轻拍了拍最上面那一摞信,语气愈发郑重,“如今婉儿姐姐入宫,我既要盯着桑园和织坊的扩建,跟进长公主殿下那边《柳如是》的刊印进度,实在是分身乏术。这些信件,每一封都是一个女子的心声,或藏着无人诉说的共鸣,或带着走投无路的求助,或怀着愿意出力的热忱,需要有人细细阅读、甄别、归档,甚至酌情回复。此事关乎‘红星’的根基,非至亲至信、心思缜密之人不可托付。”

她抬起头,看向墨兰的眼神清澈而充满信任,像是捧着一颗滚烫的心,递到母亲面前:“母亲,您心思细腻,人情练达,又经历了这许多世事沉浮,最能体察这些字里行间的悲欢喜怒、真假虚实。这份工作,您来做,最合适不过。而且,”她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却带着千钧之力,“看看这些信,或许您就会明白,婉儿姐姐,还有我们,到底是在为什么而努力。这世上有太多女子,连伤感的资格都没有,她们被困在后宅的方寸之地,被礼教束缚,被生计磋磨,正在泥泞里苦苦挣扎。她们需要一点光,哪怕只是纸上的一点共鸣,也能让她们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墨兰怔怔地看着女儿,又低头看向案头那摞沉甸甸的信。她忽然想起婉儿临走前,站在廊下与她告别的模样,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除了对深宫的不安,还有一种她未曾完全理解的、微弱却清晰的光亮。或许,女儿走进的,不仅是那座高墙深院的深宫,也是一个更广阔的、属于她们女子的、无声却汹涌的世界。

“我来?”墨兰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指尖轻轻触碰着粗糙的信封,心底那股被需要、被赋予重任的感觉,像一缕暖阳,奇异地冲淡了几分离愁别绪。

“对!母亲来最好了!”闹闹在一旁拍着手欢呼起来,她蹦蹦跳跳地凑到案边,踮着脚尖去够那些信,脸上满是雀跃,“这些信可算有人管了!我和婉儿姐姐之前看得头都大了!曦曦说得对,母亲看了这些信,保准没空伤心了!”她说着,又晃了晃身上的男装,一副“天高任鸟飞”的雀跃模样,“那我可算自由啦!我出去逛逛!”说罢,不等墨兰反应过来,就像只挣脱了樊笼的小麻雀,一溜烟冲出了房门。

“你这孩子!又胡闹!穿成什么样子!”墨兰下意识地对着女儿的背影喊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连日来萦绕心头的悲伤,竟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打断,倒是多了几分惯常的操心。

苏氏看着这一幕,忍不住莞尔,转头对林苏投去一记赞许的目光。这孩子,总能想出法子,不动声色地化解人心底的郁结。

墨兰叹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回案头的信件上。她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封,信纸是最便宜的粗麻纸,字迹歪歪扭扭,看得出写信人握笔的手或许都在颤抖。信里述说着一个远嫁女子的孤苦,说婆家刻薄,丈夫冷漠,日夜操劳却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只在最后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句,偷偷看到邻居娘子藏起的“红星”故事里,那位敢爱敢恨的穆桂英,竟觉得“心里好像透了口气”。墨兰的心,被这句话轻轻揪了一下,鼻尖泛起酸涩。她又翻开另一封,信纸是细腻的宣纸,字迹娟秀清丽,却通篇都是压抑的愤懑,字字句句都在质疑“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荒谬,诉说着自己被家人逼着嫁给一个纨绔子弟的愤懑,末了还问,“红星”除了讲故事,能否告诉她们这样的女子,出路究竟在何方……

一封,两封,十封……墨兰沉浸了进去。她看到了比她当年在盛家后宅更深的无奈,看到了比她想象中更痛的挣扎,也看到了那些被礼教枷锁困住的女子,心底不曾熄灭的不甘与渴望。这些信,不再是简单的文字,而是一个个鲜活的、在命运泥沼里苦苦浮沉的生命。她忽然有些明白,曦曦和婉儿在整理这些信件时,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重从何而来。

她手中这些薄薄的信纸,连接着的是一个她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庞大的女性世界。这份认知,让她悚然心惊,也让她胸中涌动起一股陌生的、滚烫的责任感。

不知不觉,日头西斜,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采荷悄无声息地进来,点上了案头的烛火,跳跃的火光映亮了满室的信笺。墨兰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才发现自己已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竟连茶水都忘了喝。心中那汪因离别而生的伤感泪水,似乎已在这一字一句的阅读与思索中,悄然蒸腾,化作了另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深沉的情绪。

“夫人,夫人!”周妈妈略显焦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慌张,“三姑娘……三姑娘她……”

墨兰心头一跳,猛地站起身,心头掠过一丝不好的预感:“闹闹怎么了?”

话音未落,锦哥儿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他手里正拎着一个“小子”的后脖领子,脸上满是哭笑不得的无奈。被他提溜着的,正是换了男装、此刻灰头土脸、发髻散乱,却还在徒劳挣扎的闹闹。

“三婶娘。”锦哥儿将人轻轻放下,对着墨兰行了一礼,语气里满是无奈,“我在西街口巡查铺子,正好撞见这小子……不是,三妹妹,蹲在街边跟几个半大的孩子挤在一起,看人家斗蛐蛐,看得眉飞色舞,还差点掏银子跟人下注。我怕她惹出什么麻烦,赶紧给拎回来了。”

闹闹站稳身子,扯了扯歪掉的衣领,低着头,小声嘟囔:“我就看看嘛……又没真赌……在家里闷死了……”

墨兰看着小女儿花猫似的脸,那身不伦不类的男装沾了不少尘土,再扭头看看案头那些沉甸甸的信件,一时间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她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对锦哥儿道:“辛苦你了,锦哥儿。把她交给我吧。”

锦哥儿拱手应下,又叮嘱了闹闹几句,便转身退下了。

闹闹偷偷觑着母亲的脸色,见她没有动怒,心里却越发心虚,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像只做错事的小耗子。

墨兰却没像往常那样疾言厉色地斥责,只是缓步走过去,从妆台上拿起一块干净的帕子,蹲下身,仔细地给闹闹擦去脸上的灰尘。她的动作很轻柔,指尖带着熟悉的温度,闹闹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竟有些受宠若惊。

“闷了?”墨兰问,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闹闹点了点头,又像是怕母亲生气,飞快地摇了摇头。

墨兰看着三女儿那双灵动的、带着几分茫然的眼睛,忽然开口问道:“你知道,你溜出去看蛐蛐的那条西街,住的都是什么人吗?”

闹闹茫然地摇了摇头,大眼睛里满是困惑。

“那里有像你信里看到的,日夜坐在织机前,十指被丝线磨出血泡的绣娘;有丈夫嗜赌成性,独自拉扯着三个孩子,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穿不起的寡妇;也有和你一般大,想读书识字,却只能偷偷捡别人丢弃的残卷,在昏暗的油灯下认几个字的女孩。”墨兰缓缓道,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悠远而深沉,“你姐姐们,还有母亲现在看的这些信,很多就来自那里,或类似的地方。”

闹闹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小脸上满是困惑。

“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墨兰放下帕子,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与温和,“而是有一天,那些写信的女子,还有你,还有天下许许多多的女孩,可以不必伪装,不必冒险,就能安然地走在街上,看自己想看的风景,学自己想学的东西,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那才是真正的自由。”

她牵起闹闹的小手,指了指案头那盏灯火照亮的信山:“去把衣服换回来。晚上,跟母亲一起看信。你也该知道,你姐妹们整天在忙些什么了。”

闹闹看着母亲平和却带着力量的眼神,又看看案头那高高摞起的信笺,那些信纸上似乎跳动着无数陌生女子的心声。她乖乖地点了点头,攥着母亲的手,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间换衣服去了。

林苏站在门边,看着母亲在烛火下柔和下来的侧脸,看着案头那盏照亮了满室尺素的灯火,嘴角微微扬起。

悲伤需要空间,但更需要更有力的事情去填满和超越。母亲的路,还很长,但方向,似乎越来越清晰了。而这条路上,她们每个人,都将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和力量。

次日,闹闹蔫蔫地瘫在自己床上,一双脚翘在床沿晃悠,眼睛直勾勾瞪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那金线绣的花纹,在她眼里竟像一个个密不透风的牢笼格子,把她困得浑身不自在。换回的藕荷色襦裙皱巴巴地堆在身上,她半点收拾的心思都没有,满脑子还是西街口的热闹——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蛐蛐罐里两员“猛将”激烈的搏杀,还有那些半大孩子撒欢跑跳时无拘无束的笑闹。家里闷得像口倒扣的锅,宫里又不是她能去的地方,难道她梁玉疏这辈子,就只能在这四方院子里打转,看腻了亭台楼阁,数遍了花开花落吗?

正郁闷得磨牙,门帘忽然被人轻轻掀开,一道温柔带笑的声音飘了进来:“三妹妹这是跟谁赌气呢?脸都快皱成包子了。”

闹闹偏头一看,进来的是娴姐儿——按辈分,她得规规矩矩叫一声嫂子。

“娴嫂子……”闹闹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猛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软乎乎的锦枕里,闷声闷气地嘟囔,“没劲,太没劲了。”

娴姐儿笑着走到床边坐下,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拱起来的脊背,动作温柔得像哄小孩子:“这是又因为想出去玩儿,闹心了?”

闹闹的身子倏地一僵,随即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可那亮光只亮了一瞬,又迅速黯淡下去。她耷拉着脑袋,噘着嘴抱怨:“想有什么用?母亲不让,锦哥儿还把我像拎小鸡似的拎回来了,丢死人了。”

“母亲是担心你呀。”娴姐儿柔声细语地开解,说着,又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带着点神秘的意味,“不过嘛,若是正正经经地出门,手里还有正事可做,母亲和祖母未必会不准。”

“正经出门?有事可做?”闹闹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满是困惑。她自小就爱跑爱闹,诗词歌赋勉强能学,女红针线更是马马虎虎,除了玩,她还能有什么“正经事”可做?

“你二哥呀,”娴姐儿看着她这副懵懂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眼底的笑意更深了,“早就瞧出你闷坏了,又怕你再偷偷跑出去惹出什么麻烦。他刚才特意寻到我屋里,跟我商量了个好法子,让我‘奉命’带你出去一趟。”

“奉命?”闹闹更糊涂了,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奉谁的命?”

“自然是奉他这个哥哥的意思。”娴姐儿点了点她的额头,条理清晰地解释道,“你想想,咱们家如今在外头的产业越来越多了——城东的桑园,城南的织坊,西街的绸缎铺、胭脂坊,还有新开的绣品阁……母亲和二伯母要总揽全局,曦妹妹心思又多放在‘红星’和那些要紧的大局上,一些日常的巡查、对账,还有与各铺子管事娘子们的往来接洽,总得有人帮着分担些细务。我平日里,不也帮着打理这些吗?”

她顿了顿,看着闹闹渐渐亮起来的眼睛,继续说道:“你二伯母说,你也不小了,总关在家里,像只被圈在笼子里的雀儿,不是长久之计。该学着看看外头的世界,也瞧瞧咱们女子不靠男人,自己撑起来的家业,到底是什么模样。所以呀,今日你就跟着我,咱们以巡查西街那几家铺子、顺便去织坊看看新出的花色为由,正大光明地出门。”

“而且,”娴姐儿补充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安心,“路线、护卫,甚至在各处停留多久、见哪些人,你的好哥哥都提前安排打点妥当了。既安全,又能让你长长见识,岂不是两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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