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尺素千言照本心(2/2)

闹闹听得呆住了,嘴巴微微张着,半晌没合拢。一股巨大的惊喜,像烟花似的在她心底“嘭”地炸开,炸得她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能出门!还是“奉命”、有正经理由的出门!不用偷偷摸摸,不用提心吊胆,更不会被人拎回来!锦哥哥居然想得这么周到!

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动作快得像只灵活的小猴子,一把抓住娴姐儿的手,力道大得差点把娴姐儿拽得趔趄。她的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光,语气里满是急切:“真的吗?娴嫂子!是真的吗?我们现在就去吗?”

“当然是真的。”娴姐儿笑着抽回手,替她理了理蹭得乱七八糟的额发,又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不过,咱们可得约法三章。”

闹闹忙不迭地点头,小鸡啄米似的:“嫂子你说!别说三章,三十章我都答应!”

“第一,出门在外,一切听我安排,不可擅自行动,更不能再像上次那样,跑去看什么斗蛐蛐。”娴姐儿竖起一根手指,神色认真。

“第二,到了铺子里,多看,多听,多问,学着看账本,学着听管事们回话,但不可胡乱插嘴,尤其不能暴露咱们的身份,免得惹人注意,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第三,回来之后,要把今日的所见所闻,好好跟母亲、曦妹妹说说,让她们知道你不是光顾着玩儿,是真的长了见识。”

娴姐儿说完,定定地看着她:“这三条,能做到吗?”

“能能能!一定能!”闹闹把头点得像拨浪鼓,兴奋得脸颊通红,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点颤抖,“我保证听话!绝不乱跑!绝不胡闹!”

“那好。”娴姐儿满意地点点头,起身拍了拍裙摆,“去换身利索些的衣裳,不必穿得太华丽,免得招摇,但一定要整洁体面。换好衣裳,咱们这就去跟母亲和三婶母禀告一声。”

有锦哥儿事先的沟通铺垫,又有娴姐儿这番稳妥周全的提议,墨兰和苏氏虽然心里仍有几分顾虑,但看着闹闹那副眼巴巴、又信誓旦旦保证会听话的模样,再想到让她接触些实务,确实比关在家里强,终于松了口。只是再三叮嘱娴姐儿务必小心,务必早些带闹闹回来。

片刻后,一辆看似普通、实则车厢宽敞舒适、车架坚固的青帷马车,缓缓驶出了永昌侯府的侧门。车厢里,坐着一身月白色窄袖襦裙、显得干净利落的娴姐儿,还有同样换了一身浅碧色劲装、眼睛里满是兴奋与好奇的闹闹。马车外,几名穿着寻常布衣、却身形挺拔的护卫,不远不近地跟着,警惕地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马车轱辘轱辘地行驶在青石板路上,闹闹按捺不住心头的雀跃,忍不住伸出手,偷偷掀开了车帘的一角,向外张望。

这一次的心情,与上次偷偷溜出来时,截然不同。没有了提心吊胆的刺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任务、带着探索欲的雀跃与期待。街道两旁的铺子,鳞次栉比;往来的行人,摩肩接踵;小贩的吆喝声、车马的铃铛声、孩童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热闹的市井烟火。这一切,都让闹闹觉得新鲜极了。

她们先去了西街的绸缎庄。刚进门,掌柜的就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娴姐儿却没有半分架子,径直走到柜台前,拿起一匹刚到的湖蓝色绸缎,细细摩挲着,一边询问布料的进价、销路,一边翻看账本。闹闹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学着娴姐儿的样子,伸手摸了摸绸缎的质地,又凑到账本边,好奇地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她这才发现,原来一匹绸缎,从进货到卖出,中间竟有这么多门道。

接着,她们又去了隔壁的胭脂坊。管事的是秋江,见了娴姐儿,就拉着她的手,滔滔不绝地说着新出的桃花胭脂如何受欢迎,哪种香粉最得闺阁小姐的青睐。闹闹看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眼睛都看直了,这才知道,原来女子用的这些东西,竟也能做成这么大的生意。

最让闹闹震撼的,是城南的织坊。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哐当哐当”的织机声,此起彼伏,像一首雄浑的乐曲。走进织坊,眼前的景象更是让她惊呆了——宽敞的厂房里,一排排织机整齐排列,几十个女工坐在织机前,双手飞快地穿梭着丝线,她们的手指纤细灵活,脸上带着专注的神情,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眼神里却透着一股昂扬的劲儿。那些雪白的丝线,在她们的手中,渐渐变成了一匹匹光华流转、花纹精美的布料。

娴姐儿指着那些改良过的织机,低声对闹闹解释:“这些织机,是曦妹妹照着古籍上的图样,又结合了咱们女工的经验,改良出来的。比以前的旧织机,效率高了不少,女工们也能轻松些。”

她又指了指那些埋头织布的女工,声音里带着几分敬佩:“这里的许多女工,或是寡居无依,或是家境贫寒,靠着在织坊里做工,不仅能养活自己,还能供养家里的爹娘弟妹。有了这份营生,她们在家里说话都硬气了许多,不必再看旁人的脸色。你曦妹妹当初坚持要办这织坊,不只是为了赚钱,更是想给这些苦命的女子,寻一条活路。”

闹闹怔怔地听着,怔怔地看着。她想起母亲案头那些厚厚的信件,想起信里那些女子诉说的辛酸与无奈。原来,那些信里的愁苦,真的可以靠一双手,靠一份实实在在的营生,一点点化解。原来,女子不必困在后宅,不必依附男人,也能靠着自己的本事,撑起一片天。

她的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漾起了圈圈涟漪。她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曦曦总在忙那些看起来枯燥的“大事”,为什么母亲会对着那些信落泪,为什么婉儿姐姐愿意走进那座不得自由的深宫。她们看到的、在意的,是一个比她原本想象的,更大、更真实、也更有力量的世界。

回程的马车上,闹闹异常安静。她不再像来时那样,扒着车窗四处张望,而是静静地趴在窗边,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流。她看到挎着篮子、沿街叫卖的妇人,看到铺子里埋头算账的少女,也看到巷口衣衫褴褛、眼神空洞的乞儿……这些景象,像一幅幅画,在她眼前缓缓掠过,在她心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

“娴嫂子,”她忽然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郑重,“那些人……那些苦命的女子,她们也会给‘红星’写信吗?”

娴姐儿温和地看着她,点了点头:“或许会,或许不会。但‘红星’写的那些故事,那些道理,若是能传到她们耳朵里,就能给她们一点慰藉,一点希望。而咱们家的这些产业,若是能做得更好,或许就能让写信诉苦的人少一些,让像织坊里那些姐姐一样,能靠自己站着生活的人,多一些。”

闹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却像是有一颗种子,悄悄落了地,发了芽。

回到府中,闹闹果然没有食言。她兴冲冲地跑到墨兰和林苏面前,努力学着娴姐儿的样子,有条有理地讲述着这一天的见闻——绸缎庄的账本,胭脂坊的新花色,织坊里轰鸣的织机,还有那些女工们带着汗水的笑脸。她的描述,还带着几分孩子的稚气,可那份专注,那份试图理解的认真,却让墨兰和林苏都感到了惊讶与欣慰。

夜深了,闹闹躺在床榻上,却没有立刻睡着。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床前,温柔而静谧。她的眼前,不再是蛐蛐罐里激烈的搏杀,而是织机飞速穿梭的影像,是女工们专注的脸庞,是西街上来来往往的、为生活奔波的女子身影。

她翻了个身,望向窗外稀疏的星子,心里默默想着:

外面的世界,好像真的和院子里,不一样,。和西北也不一样

也许……也许我也可以......

这一趟“奉命”出门,如同一扇窗,在梁玉疏(闹闹)面前悄然打开。窗外,是烟火人间,是女子的坚韧与力量。而窗内,是一个少女懵懂的觉醒,是成长的轨迹,在这一夜,悄然铺展。

自打那次“奉命”出门后,闹闹(玉疏)像是被换了芯子,整个人都变了模样。她不再整日琢磨着怎么翻墙爬树溜出去找乐子,也不再对着院中的花花草草唉声叹气,反而有事没事就往潇湘阁跑,像只叽叽喳喳的小喜鹊,缠着林苏(曦曦)问东问西,眼里满是从前没有过的求知欲。

“曦曦,织坊里那种新式纺车,为什么比旧的好?到底好在哪里?是不是转得更快,纺出来的线更匀净?”

“咱们家的绸缎卖到江南,真的比本地的绸子价钱高吗?为什么呀?是因为花样特别,还是料子更扎实?”

“那些女工姐姐们,除了月钱,真的还有‘奖金’?做得多就拿得多?那这个奖金是怎么算的?会不会有人耍赖呀?”

她问得仔细,生怕漏掉半点细节,还特意找了个巴掌大的小本子,用炭笔歪歪扭扭地记着,字迹虽然潦草,却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林苏起初有些意外,只当她是一时新鲜,可瞧着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瞧着她追着自己不放、非要问出个所以然的模样,便知道她是真心好奇。林苏也不藏私,耐心地给她解释,从最简单的机械原理——新式纺车多了两个锭子,能同时纺两根线,效率翻了一倍——讲到成本核算,一匹绸缎要多少蚕丝、多少人工、多少染料,才能算出赚头;从“多劳多得”的管理模式,说到这法子如何激励人心,让女工们干活更有劲头。闹闹听得似懂非懂,时不时皱着小眉头琢磨半天,可那双眼睛,却始终亮得惊人,像藏着两颗小小的星辰。

这日,窗下,墨兰正和林苏一起核对“红星”的读者回信名录,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摊开的纸页上,映得满室明亮。闹闹忽然大步走了进来,一反往日的跳脱,站得笔直,小脸绷得紧紧的,像是下定了天大的决心,大声说道:“母亲,曦曦!我……我想去织坊帮忙!不是去玩,是真的帮忙!我可以学记账,可以帮忙分线,可以……可以跑腿传话!你们就让我去吧!”

墨兰吓了一跳,手里的笔差点掉在纸上,下意识地就想反对:“胡闹!那里都是些埋头做活计的人,嘈杂得很,你一个金尊玉贵的侯府小姐,跑去掺和什么?没得让人看了笑话,说咱们梁家没规矩。”

林苏却放下了手中的名册,抬眼仔细看着闹闹。她看到了三姐挺直的脊背,看到了她攥得发白的手指,更看到了她眼中那份不同于以往的、灼热的、沉甸甸的认真。她想起前几日娴姐儿私下告诉她,闹闹从外面回来后,不仅主动把见闻说得有条有理,还翻出了从前嫌麻烦不肯细学的《九章算术》,一个人趴在桌上磕磕绊绊地看,遇到不懂的地方,还会跑去问账房先生。

“三姐姐想去织坊,是真心想学点东西,还是只是觉得新鲜?”林苏没有直接答应,也没有一口回绝,语气平和地问道。

闹闹攥紧了小拳头,努力组织着语言,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我想看看,那些布到底是怎么从一堆白白的棉花、细细的蚕丝,变成铺子里那些光彩夺目的缎子的。我想知道,那些姐姐们是怎么靠着自己的一双手,就能挣到钱,就能……就能挺直腰杆说话的。母亲总说女子要贞静贤淑,要守在后院绣花做针线。可我觉得,她们在织机前忙碌的样子,额角带着汗,手里牵着线,比坐在屋里一动不动,更有生气!”

她顿了顿,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声音低了些,却愈发坚定:“我也想像曦曦你一样,能做点……实实在在有用的事。我不想只当个娇生惯养的小姐,不想将来等着嫁人,然后就被关在后院一辈子,只知道家长里短。我不想再只是那个只会玩闹的‘闹闹’了。”

这番话,像一颗石子,猛地投进了墨兰的心湖,让她彻底怔住了。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儿,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那个从前只会调皮捣蛋、爬树掏鸟窝、让她头疼不已的猴儿,何时竟有了这样的心思?何时竟懂得了“有用”二字的分量?

林苏心中满是欣慰,她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赞许:“三姐姐能这么想,是好事,是真的长大了。”她转向墨兰,目光诚恳,“母亲,让三姐姐去织坊历练一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织坊如今有娴嫂子照看,规矩森严,上下有序,安全无虞。三姐姐去了,不暴露侯府小姐的身份,就扮作寻常的学徒工,跟着管事娘子从最基础的杂事做起,既能体会到劳作的辛苦,也能亲眼看看女子立业的艰难与可贵。这比让她读一百遍《女诫》,都管用得多。”

墨兰看着两个女儿,一个沉静睿智,已然能独当一面,运筹帷幄;一个懵懂莽撞,却在悄然间初显峥嵘,有了自己的想法和追求。她心中百感交集,有惊讶,有欣慰,也有一丝不舍。她最终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又妥协地松了口:“罢了,你若真想去,便去吧。但咱们得约法三章:一,绝不可暴露身份,在织坊里,你就是个普通的学徒,不许耍小姐脾气;二,一切听从娴嫂子和你曦曦的安排,不可自作主张,更不许偷懒耍滑;三,若是吃了苦,受了累,不许回家哭鼻子!”

“我一定做到!绝不反悔!”闹闹欣喜若狂,差点当场跳起来,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像春日里的阳光。她用力点着头,转身就往门外跑,一边跑一边喊:“我这就去跟娴嫂子说!我这就去准备粗布衣裳!”

看着闹闹欢天喜地跑远的背影,墨兰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林苏这才沉吟着,缓缓开口对墨兰说:“母亲,让三姐姐去织坊,或许不只是历练她一个人那么简单。”

“哦?”墨兰挑眉,眼中满是不解,“此话怎讲?”

林苏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目光似乎穿透了院墙,穿透了京城的繁华街巷,投向了遥远的、黄沙漫漫的西北方向。“母亲忘了吗?锦哥儿那边,吏部的文书差不多已经定了,过了十月,又要动身去西北任职。娴嫂子贤惠,肯定是要跟着去的,夫妻俩也好有个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