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素手织就新生机(1/2)

墨兰点了点头,这事家里早就知道了。西北苦寒之地,条件艰苦,却也是历练的好地方,对锦哥儿的前程大有裨益,只是路途遥远,她每每想起,总有些担心。

“娴嫂子能干,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西北那边情况复杂,民风彪悍,与京城截然不同。她既要打理二哥的内闱,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又要帮着开拓咱们家在那边的产业,怕是分身乏术,会很吃力。”林苏缓缓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深思熟虑,“三姐姐如今有心学这些庶务,若是这几个月在织坊里真能沉下心,学到些皮毛,摸到些门道,等将来去了西北,或许能成为娴嫂子的左膀右臂,替她分担一二。更重要的是——”

她转过身,看向墨兰,眼中闪烁着思虑周全的光芒,那光芒里,有超越年龄的睿智与远见:“西北民风与京城迥异,女子的地位、当地的习俗,更是天差地别。我曾听人说过,有些地方,缠足之风比中原更甚,女子从小就要缠足,几乎足不出户,一辈子都困在方寸之地,只能依附男人生存。我们若能将织坊的商业模式带过去,在西北也开起织坊,吸纳当地那些生活困难的女子来做工,让她们亲眼看到,靠着自己的双手,也能赚到钱,也能养活自己和家人,体会到经济独立的滋味……这或许比任何说教,都更能松动那些根深蒂固的陋习。”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林苏低声重复着这句烙印在她灵魂深处的话,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缠足之俗,戕害女子的身体,禁锢女子的精神,根本上,就是将女子视为男人的依附品。如果我们能用实实在在的利益——一份稳定的工钱,一种被认可的价值——向她们证明,不缠足的女子,手脚灵便,能操作织机,能创造财富,能顶立门户,甚至能过得比从前更好……那么,改变或许就会从最细微的地方开始,一点点蔓延开来。”

墨兰听得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她从未想过,女儿的心思竟然动得这么远,这么深。这哪里仅仅是做生意,谋生计?这简直是在以绵薄之力,移风易俗,改变千千万万女子的命运!

“可……这能成吗?”墨兰不无担忧地问道,“西北那边,咱们人生地不熟,那些老规矩老风俗,顽固得很。咱们这么做,会不会惹来麻烦?会不会被人说三道四,说咱们坏了祖宗的规矩?”

“所以,需要谨慎试探,循序渐进,不能操之过急。”林苏思路清晰,娓娓道来,“先让锦哥儿二哥和娴嫂子到了西北,稳稳当当站住脚跟,摸清当地的情况,结交当地的乡绅和官员。织机可以带过去几台,但初期规模不必大,先以吸纳军户家属、流民妻子中那些生活最困难的女子为主。这样一来,既解决了她们的生计问题,也能为咱们家博个‘行善积德’的好名声,不易引人生疑,招人反对。管理模式,就照搬咱们京城织坊成功的经验,但也要根据当地的人情世故,灵活调整。至于缠足……”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坚定,语气却很平和:“不强求,不宣扬,不与当地人起冲突。只立下一条规矩:凡入织坊工作者,需手脚灵便,便于操作机器。若因缠足导致行动不便,影响劳作效率,轻则减少工钱,重则辞退。同时,对那些愿意放足,或是天生天足的女子,在工钱上略微倾斜,在晋升上优先考虑。让她们自己看到天足与缠足的区别,自己掂量其中的利害,自己做出选择。毕竟,经济上的利害得失,往往比道德上的苦口劝说,更有力量。”

这是一个庞大而缜密的计划,步步为营,环环相扣。以经济为杠杆,以技术为依托,以民生为切入点,润物细无声地撬动千年的沉疴。

墨兰看着女儿稚嫩却坚毅的侧脸,看着她站在窗前,目光望向远方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前半生困于后宅的方寸之地,汲汲营营所求的,不过是儿女的平安,家族的安稳,与女儿们如今胸怀的天下相比,何其渺小,何其狭隘。她心中那点因婉儿入宫而产生的烦忧,因闹闹“胡闹”而生出的焦虑,渐渐被一种更为宏大的期待,与一股隐隐的骄傲所取代。

“好孩子,你想怎么做,便去做吧。”墨兰最终说道,语气里是全然的信任与支持,“母亲老了,见识不如你们,但母亲会站在你身后。需要母亲做什么,尽管开口,母亲一定帮你。”

林苏走上前,握住母亲的手,掌心温暖而坚定。她微笑着,眼中满是光芒:“眼下,先让三姐姐在织坊里打好基础,学些真本事。西北的事,咱们不着急,慢慢筹划。一步一步来,总能做成的。”

就这样,梁玉疏(闹闹)以“学徒”的身份,正式进入了永昌侯府名下的织坊。她脱下了绫罗绸缎,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衫,头发简单地束成一个马尾,脸上洗去了脂粉,露出了一张素净的小脸。她从最基础的辨认丝线等级——哪是桑蚕丝,哪是柞蚕丝,哪是棉线,哪是麻线——学起,从学习使用改良纺车开始,踏踏实实地做起了活计。

起初,她自然是笨手笨脚的,纺出来的线粗细不匀,还常常打结,闹了不少笑话。她也真切体会到了何为“辛苦”——整日站在纺车前,腰酸背痛,手指被丝线勒出了红痕,一天下来,累得连饭都不想吃。可她咬着牙,硬是坚持了下来。因为她发现,当她独立理清了一团乱麻般的丝线,当她第一次纺出了一根匀净的线,当她看着自己织出的半尺平整的布料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成就感,远比赢了一场斗蛐蛐,爬过一次墙头,要充实百倍,也珍贵百倍。

而在书房里,林苏案头的那张地图上,西北的方位,被悄悄标上了一个小小的记号。她开始着手整理更简易、更适应西北干旱气候的纺织机图纸,删繁就简,让机器更易操作,也更易维修。她还编写了一本简化版的作坊管理章程,将京城织坊的经验,浓缩成一条条通俗易懂的规矩。同时,她开始通过“红星”日益广阔的信件网络,悄悄留意西北地区的风土人情,特别是那些与女子生计相关的信息——哪里的女子最苦,哪里的缠足之风最盛,哪里的蚕丝或棉花产量最高。

一颗种子,已经借着闹闹的主动与热情,被播撒了下去。它将在京城织坊的土壤里,汲取养分,初步萌芽。然后,在不久的将来,它将随着锦哥儿夫妇的车马,带着技术,带着理念,带着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希望之光,前往那片广袤而待开垦的西北大地。

实践之路,注定漫长而曲折,注定充满了未知的艰难与挑战。但至少,她们已经找准了方向,并且,已经准备好用自己的双手,去一点点丈量,去一点点验证,那条通向“让女子自由自在活着”的真理之路。

桑园的傍晚,暮风裹着桑叶的清润与泥土晒透后的暖香,漫过垄亩间的田埂。忙碌了一日的女工们扛着竹篓陆续散去,唯有蝉鸣还在枝叶间聒噪,衬得庄子后头愈发幽静。春珂住的那间厢房,是墨兰特意让人收拾出来的,不算精致,却也窗明几净,一桌一椅都透着简单的安稳。比起侯府后院那些雕梁画栋却处处藏着算计的院落,这里的简朴,反倒让她觉得心口松快。

此刻,春珂正就着窗棂透进的最后一缕天光,低头核对着今日采收的桑叶数量。泛黄的账本摊在桌上,她握着一支廉价的狼毫笔,指尖沾了些细碎的墨迹,眉头微蹙,神情专注得仿佛眼前的数字,便是她的整个世界。

门帘被轻轻挑起,带进来一阵晚风。春珂抬眼,看到阿蛮站在门口,不由得微微一怔,连忙放下笔起身:“阿蛮,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可是庄子上有什么事要吩咐?”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墙角拎起陶壶,给阿蛮倒了一杯粗茶。茶汤色泽浑浊,带着几分苦涩的草木气,远不及侯府里的雨前龙井。可阿蛮却坦然接过,在春珂对面的木凳上坐下,没有立刻喝,只是目光澄澈地看着她。

经过这段时日在桑园的共事,又一同联手赶走过几个滋事的泼皮,两人之间早已褪去了最初的隔阂与戒备。春珂懂桑园的种植管护,阿蛮熟稔人情世故与账目管理,她们是彼此最得力的帮手,更有了几分并肩作战的信任与默契。

“春珂,”阿蛮开口,声音依旧是一贯的干脆利落,却难得带上了几分斟酌的意味,“夫人今日找我说话了,问了我一件事。”

春珂的心轻轻一跳,眉梢微扬:“夫人有何吩咐?”

“夫人说,三姑娘过了十月,便要跟着二爷和二奶奶去西北任职。他们打算在那边,也试着推行桑园和纺织的营生,给当地的女子寻一条活路。”阿蛮的目光落在春珂脸上,一字一句道,“夫人问我,想不想跟着一起去,协助三姑娘打理这些事,也帮着看着那边的局面。”

她顿了顿,唇角牵起一抹坦诚的笑意:“实话说,我听了,是心动的。”

春珂猛地愣住了,手里的茶杯险些没握住。西北?那是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是她只在话本里见过的、黄沙漫天的地方。全新的开始?协助三姑娘?

阿蛮看着春珂眼中闪过的错愕、警惕,以及那一丝被她极力压抑、却依旧难以掩藏的向往,继续说道:“但我没立刻答应夫人。我说,我要想一想。”

“为什么?”春珂下意识地追问,话音刚落,便意识到了什么,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起来,“是因为……我?”

阿蛮没有回避,郑重地点了点头:“你如今在桑园,虽说一切安好,不用再看旁人的脸色,可终究是独自一人。我若走了,夫人自然会另派妥帖的人来照看桑园,可总归是隔了一层。而且,西北那边的具体情况,谁也说不准。夫人虽说是让我去‘协助’,但开荒拓土,哪有不艰辛的道理?我在想,若是你……”

她没有把话说完,可那未尽之意,却像一颗石子,稳稳地落在了春珂的心上。

春珂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茶杯壁,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底。远赴西北,协助开拓新的产业,这听起来像是“重用”,可细想之下,又何尝不像一种“流放”?她不再是侯府里那个需要争宠固位、仰人鼻息的妾室,也不再是桑园里只需管好一亩三分地的管事。那是一个全新的、模糊的、可能充满机遇,却更可能遍布荆棘的角色。

她经历过荣辱浮沉,尝过从云端跌落泥沼的滋味,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天真娇憨的少女。她必须为自己,做最现实、最冷静的权衡。

“阿蛮,多谢你,还惦记着我。”良久,春珂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却异常清晰,字字句句都透着历经世事后的审慎,“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件事,于我而言,没那么简单。”

她抬起眼,看向阿蛮,那双曾经盈满娇媚的眼眸里,此刻竟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如同在分析一桩极其复杂的生意:“第一,我的身份。我虽在桑园安分做事,不问前尘,可在侯府、在某些人眼里,我终究是‘待罪之身’,是犯过大错、被老爷厌弃过的妾室。夫人如今肯用我,是看中我能做事,不计前嫌。可去了西北,天高皇帝远,若遇到难处,或有人想翻旧账,我一个无根无基的女子,拿什么自保?届时,所谓的‘协助’,会不会变成任人驱策的‘力工’?甚至……沦为别人的垫脚石?”

这是她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当年的错,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她的骨血里。她尝过失去所有庇护后,那些过往的“过错”如何被人无限放大,如何成为拿捏她、践踏她的把柄。她再也不想,回到那样的日子。

阿蛮静静听着,没有插话。她知道,春珂的顾虑,句句在理,没有半分矫情,全是基于残酷现实的经验之谈。

“第二,西北的情况。”春珂放下茶杯,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条理愈发分明,“那边的气候如何?土壤适不适合种桑树?民风剽悍与否?百姓能不能接受纺织营生?这些都是未知数。三姑娘年轻有冲劲,二奶奶能干有魄力,可她们终究是初到异地的外乡人。我们带过去的,不只是桑苗、织机和银子,更是侯府的颜面,是夫人和曦姑娘的期望。成了,固然是功;可若败了,或惹出什么风波,我这个跟着去的‘罪妾’,必定是首当其冲,万劫不复。风险太大了。”

“第三……”春珂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还有一丝被压抑了太久的渴望,“若真的要去西北,按照路线走……会路过我娘家所在的州府。”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仿佛说出这句话,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顿了许久,她才鼓起勇气,轻轻吐露心声:“我……我想顺路,回去看看我娘。”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块巨石,猛地投入阿蛮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阿蛮知道春珂的身世。她一直以为,春珂早已与过去的一切一刀两断,却原来,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还埋着对母亲的牵挂。

“自从被送进侯府,我就再没见过她。”春珂的声音带上了哽咽,她迅速别过脸,抬手拭去眼角的湿意,努力稳住情绪,“只辗转听说,她由族人看管。想必……日子也不好过。我不求能做什么,甚至未必能进得了那扇门。但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她住的地方,知道她还活着……也好。”

这是褪去了所有算计、所有伪装后,最本真的人伦之情。阿蛮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中不由得一阵动容。

“所以,”春珂猛地转回头,眼中的泪光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阿蛮,若夫人问起,你便如实回禀。我春珂,愿意去西北。”

她深吸一口气,字字铿锵,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但我有两个不情之请:其一,请夫人明示,我此次前去,是以何种身份、何种职责随行?是否有基本的保障,能让我不至沦为任人驱策的‘力工’,能让我在遇到事端时,有立足之地;其二,若路线允许,恳请夫人开恩,准我绕道半日,去探视母亲片刻,了却我这多年的心愿。”

她看着阿蛮,目光坚定:“若夫人允准这两件事,我春珂在此立誓,必竭尽所能,协助三姑娘与二奶奶,在那西北之地,为夫人、为侯府,也为那些和我一样、身不由己的女子,闯出一片天来!”

她没有哭诉,没有哀求,而是以一种近乎谈判的冷静姿态,提出了自己的条件,许下了自己的承诺。这是一个历经磨难、深知世间规则残酷的女子,在抓住一线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时,所能表现出的最大限度的坦诚与勇敢。

阿蛮看着眼前的春珂,心中感慨万千。眼前的她,早已不是那个在侯府后院里争风吃醋、满身怨气的妾室。桑园的风,劳作的苦,磨去了她的娇气与怨怼,却也磨砺出了她的棱角与韧性。

阿蛮用力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敬佩:“好,春珂,你的话,我会一字不漏地禀告夫人。我相信,夫人一定会认真考虑你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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