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素手织就新生机(2/2)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春珂起身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昏黄的灯火跳跃着,将两个女子的身影,长长地映在斑驳的墙壁上,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盟誓。
阿蛮知道,墨兰夫人提出这个建议,本身就存了考量春珂的心思。而春珂这番既有现实顾虑、又不失血性担当的回应,或许正是墨兰,乃至曦姑娘所期望看到的。
墨兰对着案头那本刚理清的“红星”读者名录册子,指尖悬在纸页上方,却迟迟落不下笔。婉儿入宫的离愁别绪,才被连日的忙碌压下去几分,新的烦扰便又缠上心头。她搁下笔,抬手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眉宇间拢着一层化不开的郁色。
阿蛮主动来禀,说愿意远赴西北,这倒在墨兰的意料之中。阿蛮身手利落,性子沉稳,忠心可靠,又是林苏一手带出来的心腹,派她去护着跳脱的闹闹,协助娴姐儿打理西北的产业,本是极稳妥的安排。墨兰甚至已经私下让人备好了一份丰厚的程仪,既是酬谢她这些年的护卫之功,也是给她的一份底气。
可紧接着,阿蛮话锋一转,又提了一句:“夫人,春珂姨娘听说了西北的事,也想来求个恩典,想……想跟着一起去。”
这话像一颗小石子,猝不及防地投入墨兰刚刚平复些的心湖,瞬间漾开一圈烦乱的涟漪。
春珂?她去西北做什么?
墨兰挥手让阿蛮退下,她的第一反应不是考验,而是全然的不解,甚至隐隐生出几分莫名的不快。春珂在桑园不是干得好好的吗?庄头前几日还特意递了条陈上来,夸赞她理事井井有条,尤其擅长调和女工之间的矛盾,桑园这两年风气愈发清正,桑叶的产量也是稳中有升。墨兰本还想着,再过些时日,若春珂真能彻底收了旧日那些争风吃醋的心思,踏踏实实做事,未尝不能给她更大的担子——要么让她管个更大的庄子。这算是对她改过自新、且确有能力的认可,也是给她的一条出路。
可她现在竟想走?还是巴巴地跟着阿蛮一起走?
“阿蛮怎么说?”墨兰端起茶杯,指尖摩挲着微凉的杯壁,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郁。
“春珂说,是她私下求到阿蛮跟前的。说自己当年本就是在庄子上长大的,对农桑之事还算熟稔,西北虽苦寒,但或许能有她的用武之地。且……”回话的采荷垂着眸子,小心翼翼地复述着,“她说自己曾半生辗转飘零,如今蒙夫人恩典,能在桑园安稳度日,心里感激不尽,也想为府里、为姑娘们尽一份力,去西北帮着开拓基业,也算报答夫人的知遇之恩。”
话说得漂亮,情真意切,挑不出半分错处。可墨兰心里那点不快,却像是生了根似的,挥之不去。她从没想过要考验春珂,甚至已经开始倚重她在桑园的作用。如今她这一走,桑园刚理顺的局面岂不是又要生变?一时半会儿,去哪里找一个既懂农桑、又让人放心的人来顶替她?这分明是给她出了个难题!
更要命的是,阿蛮和春珂,一个是林苏倚重的护卫兼得力助手,一个是刚刚培养起来、能独当一面的产业管事,这一下子都要抽走?这就好比同时卸了林苏的左膀,和刚刚长成的右臂!
墨兰越想越心烦,索性推开椅子起身,径直往林苏院子走去。
林苏正伏在窗前,凝神看着一张从吏部誊抄来的西北简陋地图。泛黄的纸页上,用炭笔标注着锦哥儿即将赴任的县治大致方位,还有当地已知的物产——沙地、草场、少量耐旱作物,寥寥数笔,却透着一股荒凉之气。听闻母亲的来意和满心烦忧,林苏缓缓放下手中的炭笔,转过身来,沉默地看着墨兰。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只有案头的更漏滴答作响,声声清晰,敲在人心上。
墨兰看着女儿沉静的侧脸,那上面没有她预想中的惊讶或不满,只有一种深沉的、正在飞速权衡利弊的静默。这沉默让墨兰的心更乱了,她忍不住走上前,语气带着几分焦灼:“我本意是让阿蛮去护着闹闹,那孩子性子跳脱,没个稳当人跟着,我实在放心不下。娴姐儿虽稳妥周到,到底是个温柔性子,西北那地方,人生地不熟,民风又彪悍,没个能镇得住场子的人跟着不行。可我万万没想,连春珂也凑这个热闹!她在桑园不是挺好的吗?这一下子走了两个最得力的人,你这边的事怎么办?桑园那边又怎么办?”
林苏抬眼,目光落在母亲略显焦躁的脸上,轻轻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母亲,阿蛮姐姐想去西北,一是出于忠义,想护着三姐姐和二嫂子;二是她自己,也想去更广阔的天地看看,施展所长。她的身手和机变,在京城这安稳地界,顶多是护院巡防,可到了西北,面对那些地痞无赖、甚至是盗匪流寇,或许比在京城更有用武之地。”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地图上代表荒原的大片空白标记,继续道:“至于春珂姨娘……她说自己熟悉农桑,想去西北尽一份力,这话未必全是虚言。她在桑园做得好,是因为那里有她熟悉的土壤和环境,也有母亲和庄头的约束与扶持。可母亲有没有想过,桑园于她而言,何尝不是她前半生不堪回忆的一部分?她年少时在这里受苦,后来被送进侯府,卷入后宅争斗,最后又回到这里。日日对着熟悉的景致,那些旧事会不会时时涌上心头?她心中真能全无波澜吗?或许,她是想彻底离开这个承载了她太多挣扎、屈辱与污点的地方,去一个全新的、无人知晓她过去的地方,真正地重新开始。”
这番话,像一道惊雷,猛地炸在墨兰心头。她怔怔地看着林苏,半晌说不出话来。是啊,她只从一个管理者的角度,考虑人员的去留与效用,却忘了考量春珂作为一个“人”的内心,可能存在的波澜与渴望。
“至于母亲说的左膀右臂……”林苏看着墨兰怔愣的模样,微微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超越年龄的豁达与通透,“母亲,阿蛮姐姐教出来的女子护卫小队,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云舒、星辞她们,跟着阿蛮姐姐历练了这么久,各有专长,足以接替阿蛮姐姐的位置。桑园那边,张师傅、王师傅都是老实本分的老匠人,这些年跟着春珂姨娘,早已熟悉了所有的管理细则,那些章程制度都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只要接替的人按章办事,就不会出大错。况且,我们培养人,不就是为了让他们能走出去,去做更多的事吗?若只把所有人都困在身边,那我们辛辛苦苦开织坊、种桑园,又有什么意义?”
她抬眼望向窗外,目光悠远,仿佛已经穿透了层层院墙,看到了那片广袤苍凉的西北大地:“西北苦寒,民风迥异,缠足等陋习或许比中原更甚。阿蛮姐姐能震慑宵小,保护三姐姐和二嫂子的安全;春珂姨娘若真能放下过往的所有心结,以她在底层挣扎过的阅历,以及如今理事的能力,或许比只知道忠心护主的护卫,更能体察当地妇人的艰难,找到推行桑蚕纺织的合适切入点。她们二人同去,一个主外负责安保,一个主内负责经营调和,未尝不是一种更好的搭配。”
墨兰听着女儿条分缕析的话语,心中的烦乱与焦灼,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是了,她总是容易陷在具体的人事得失里,斤斤计较一城一池的安稳,而女儿看到的,却是更远的布局,更深的人心,以及一种敢于放手、敢于信任的魄力。
“那你打算让谁接替春珂?桑园绝不能乱。”墨兰终于问出了最实际的问题,语气里的焦灼已经淡了许多。
林苏早有考虑,不假思索地回道:“大姐姐入宫前,不是有个叫霜筠的丫头,一直跟着她伺候笔墨吗?那丫头性子细致妥帖,也识些字,后来大姐姐入宫,她就调到母亲院里帮着管些杂物。她本是家生子,父母都在庄子上务农,对农事不算陌生。可让她暂代桑园的副管事,跟着庄头好好学习打理,母亲再从旁指点一二。再从女子护卫小队里挑两个稳重机灵的,补到桑园帮忙,一则是历练她们,二则也算是……我们培养的人,开始正式进入更实际的经营层面了。”
霜筠?墨兰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安静低眉、做事稳妥的小丫头的模样。让她去……倒也未必不行,总比从外头寻那些不知根底的人要强得多。
“至于我这边……”林苏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看向墨兰,眼神清澈而坚定,“母亲不是已经开始接手‘红星’的读者回信了吗?那些信件里,藏龙卧虎。有擅长笔墨的,有懂经营的,有来自各行各业的女子。说不定,很快就会有新的‘臂膀’,主动走到我们身边来。况且,真正的左膀右臂,从来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我们建立起来的这套东西——清晰的章程,坚定的理念,还有越来越多被唤醒、愿意和我们同行的人。”
墨兰看着眼前的女儿,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心中的烦闷终于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熨帖的欣慰,和一丝隐隐的、对未来的期待。是啊,她的曦曦,早已不是那个需要她事事操心、护在羽翼下的雏鸟了。这孩子的心胸与格局,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撑起了一片属于她们女子的、崭新的天空。
“罢了,就依你。”墨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眉宇间的郁色尽数散去,“让她们去吧。只是西北路远,山高水长,一切都需安排得格外周全。春珂那里……我亲自再跟她谈一次,把话说透,也把丑话说在前面。”
“嗯。”林苏点了点头,重新拿起炭笔,俯身在那张西北地图上,在代表锦哥儿赴任之地的标记旁,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两个小字:阿蛮,春珂。
墨兰挺直了背脊,眉宇间的迟疑尽数褪去,重新凝上惯有的冷静与决断,“人各有志,强求无益。桑园是咱们的根基,断不能乱,得立刻有人顶上。”
她扬声唤来周妈妈,语气干脆利落:“去,把宁姐儿房里的霜筠叫来。”
不多时,霜筠便低眉敛目地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一身素净的藕荷色比甲,身形纤细,模样温婉秀气,可那双眼睛,却比从前只在宁姐儿身边伺候笔墨时,多了几分历经事务打磨出的沉静与通透。
“芳辰,”墨兰看着她,没有半句寒暄,径直开口点明来意,“春珂不日将随二爷、二奶奶前往西北赴任。她在桑园的管事差事,眼下就空了出来。那摊子事繁杂琐碎,既要管桑苗种养,又要调和女工矛盾,还得盯着收成账目,需得一个既细心、又能体恤下情、还能镇得住场的人接手。你可愿意去试试?”
芳辰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委派,身形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桑园管事,那是要常驻城外庄子的“外差”,日日与泥土、农户、还有各色糙砺的仆妇打交道,和她以往熟悉的闺阁内务,简直是云泥之别。但她只愣了一瞬,便迅速稳住了心神,没有急着应声,也没有露半分畏难之色,只是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显然是在细细思量其中的利弊与责任。
片刻之后,她上前一步,撩起裙摆,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对着墨兰行了一个标准的稽首大礼,声音不卑不亢,清晰而坚定:“奴婢霜筠,谢夫人信重。夫人但有差遣,奴婢万死不辞。桑园之事,奴婢虽未曾亲手管过,但往日跟着姑娘们打理嫁妆田产,也曾跟着账房先生学过些皮毛,知晓农事不易。往后定当尽心竭力,跟着庄头和春珂姨娘好好学习,尽快熟悉所有事务,断不敢有负夫人所托。”
她既没有夸下海口说自己无所不能,也没有因为生疏就退缩推诿,而是坦然承认自己的不足,同时又拿出过往的经验作为底气,更许下了全力以赴的决心。这番不卑不亢的应对,恰好戳中了墨兰的心思,让她紧绷的嘴角,悄然柔和了几分。她要的,正是这份踏实本分与忠诚可靠。
“好。”墨兰抬手示意她起身,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满意,“你有这份心,便胜过许多人了。具体的事务流程、账目明细,春珂姨娘离开前,会与你一一交接清楚。庄头是跟着老爷多年的老人,还有桑园里的几个老手艺人,也会从旁协助你。你只需记住一句话——桑园不只是侯府的产业,更是数十户庄户人家的生计所系。管人管事,既要讲规矩、守原则,也要存一份体恤的仁心。遇事若是拿不定主意,多去问问庄头,也可随时回府来禀报。”
“是,奴婢谨记夫人教诲。”霜筠辰恭恭敬敬地再次行礼,将这番话牢牢刻在了心里
“另外,”墨兰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语气添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转头吩咐周妈妈,“派人去告诉春珂,让她离开前,务必好生带带霜筠。桑园里的一应事务、人情往来、还有那些没写在纸上的紧要关节,都要悉数交代清楚,不许有半点藏私。她既选择了去西北闯荡,就该把京里的尾巴收拾得干干净净,别给人留下个烂摊子。这是她身为前任管事的本分,也是对侯府尽的最后一份心。”
“老奴这就去传话。”周妈妈应声,脚步匆匆地退了下去。
霜筠也躬身领命,转身回房,开始为接手桑园的差事做准备。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母女二人。墨兰看着一直安静站在一旁、未曾插话的林苏,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这下倒好,你身边能用的人,又少了一个。”
林苏却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却无比真实的笑意,“母亲,霜筠姐姐性子稳重,心思细腻,去桑园是再好不过的选择。至于我身边……不是还有云舒、星辞她们吗?这两年跟着阿蛮姐姐历练,她们早已能独当一面,应付日常事务绰绰有余。”
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棂,望着庭院里郁郁葱葱的草木,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她肩头,像是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她轻声道:“阿蛮和春珂走了,她们会在西北的土地上,落下新的种子。霜筠去了桑园,对她而言,也是一次全新的开始。我们每个人,其实都在往前走,都在朝着更广阔的天地去。母亲,这是好事啊。”
墨兰看着女儿沉静的背影,听着这番通透豁达的话,心中那团因人事变动而起的烦躁乱麻,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轻轻理顺了。是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不能,也不该把所有人都拴在潇湘阁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真正的掌家之道,或许从来都不是牢牢控制,而是知人善任,是懂得放手,是能在变化之中,寻找到新的平衡与机遇。
前路漫漫,道阻且长。但每一步,都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