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苫凝暖烟火护桑(1/2)
第二项要做的,是草苫遮护。
林苏和阿蛮蹲在桑树下,面前摊着晒得干爽的稻草。两人照着林苏绘制的模糊模样,笨拙地将稻草一束束挽起、交错。可那些看似温顺的稻草,到了她们手里却格外桀骜,不是编到一半就松松散散地塌下来,一扯便簌簌掉渣,就是厚薄分得不均,厚的地方鼓成一坨硬疙瘩,薄的地方能透见底下的泥土。
日头渐渐爬高,晒得人后背发烫。林苏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稻草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她抬手抹了把脸,指尖沾了草屑,蹭得脸颊发痒。阿蛮的鼻尖也沁出细密的汗珠,眉头拧成个川字,盯着手里歪歪扭扭、活像条跛脚长虫的草苫,懊恼地嘟囔:“怎么就这么难?明明看着挺简单的。”
不远处,庄里的妇人们早瞧见了这光景。她们没笑,只是眉眼弯弯地露出点善意的打趣,三三两两提着小凳围过来,自动自发地坐成个半圆,空出最中间的位置。赵大娘嗓门最亮,挥着手喊:“四姑娘,阿蛮姑娘,快过来歇歇!这编草苫的活儿啊,急不得,得让手慢慢记着劲儿,急火火的准不成。”
林苏和阿蛮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几分赧然,拎着没编完的草苫走过去,挨着妇人们坐下。有人递过粗陶碗,碗里是晾好的温水,带着点淡淡的麦香。林苏接过喝了一口,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燥热散了几分。
就着这功夫,她抬眼瞧着妇人们的动作。只见她们手里的稻草像是活了一般,在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略显粗大的掌心里翻飞穿梭。指尖捻着草茎,手腕轻轻一转,便将两股稻草牢牢绞在一起,再用拇指用力一压,压出平整的纹路。她们嘴上说着家长里短,张家的鸡下了双黄蛋,李家的小子偷摘了隔壁的枣,笑声朗朗,手里的动作却半点没慢。不过片刻功夫,一张张边缘齐整、厚薄均匀的草苫,便从她们指尖“流”了出来,码在一旁,像一叠叠金黄的软甲。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轻轻传来。
春珂拎着个黑漆木提梁壶,缓步走了过来。壶身上氤氲着淡淡的热气,是刚烧好的姜茶,暖融融的香气混着姜的辛辣,飘在风里。她原本是来送茶水,顺便瞧瞧防寒的进度,可目光一落到妇人们手里翻飞的稻草,和那些渐成模样的草苫上,脚步蓦地顿住了。
她的视线像是被磁石吸住,定定地落在那些金黄的草茎上。眸光微动,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恍惚的熟悉感。那感觉来得猝不及防,像是沉在水底的石子,被忽然搅起的水流冲得微微发颤。
“春珂姨娘,您也来试试?”林苏眼尖,瞧见她站在那里出神,笑着往旁边挪了挪身子,空出更宽的位置,“上次你的花环编得极好”
春珂猛地回过神,脸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微红。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手,指尖攥紧了提梁壶的把手。
她的目光扫过林苏。四姑娘正望着她,眼里没有半分轻视,只有纯粹的好奇和鼓励,像一汪清澈的泉。又瞥见阿蛮,那姑娘半点没在意什么身份规矩,早挤在王二婶身边,抢过一把稻草,笨手笨脚地跟着学,脸上沾了草屑也浑然不觉。
心里那点微妙的矜持,像是被风吹散的烟,倏忽间就淡了。
“好多年前的事了,”她垂了垂眼,声音轻轻的,带着点自嘲的意味,“怕是早就忘光了。”
嘴上这么说着,她却还是弯下腰,将手里的姜茶壶轻轻放在地上,又仔细地拍了拍衣摆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当真在林苏空出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赵大娘立刻笑眯了眼,麻利地塞给她一把捋得顺顺当当的稻草。
粗糙的草茎触到掌心的那一刻,春珂的指尖轻轻一颤。干燥的、带着阳光和泥土的气息,猛地钻进鼻腔,瞬间唤醒了一些深埋在记忆深处的东西。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像是上辈子——矮矮的土坯房,院子里晒满了稻草,娘坐在门槛上,手里编着草苫,她趴在娘的膝盖上,跟着学,稻草扎得手心发疼,娘就用嘴轻轻吹着,说:“珂儿乖,编好了草苫,冬天的菜就冻不坏了。”
她几乎是无意识地,右手拇指习惯性地抵住一根稻草的根部,左手手指捻起另一束,试探着穿插、回绕。起初的动作有些滞涩,指节像是生了锈的铁,转起来带着点僵硬。毕竟,她已经十几年没碰过这东西了。
妇人们也不催,只是自顾自地聊着天,偶尔瞥她一眼,眼里带着温和的笑意。
编着编着,那点僵硬渐渐散去了。肌肉深处,似乎还残留着孩童时期的记忆,手指越来越灵活,穿插、压紧、回环,动作渐渐有了章法。一股久违的平静感,慢慢包裹了她。
她的手法,自然不如赵大娘她们那般行云流水,速度也慢了不少,可编出来的草苫,却意外地结实匀称。每一道纹路都压得平平整整,茬口收得干净利落,比林苏和阿蛮那歪歪扭扭的“半成品”,强了不止一筹。
“嘿!我就说嘛!”赵大娘眼睛一亮,拍着大腿笑起来,伸手指着春珂手里的草苫,嗓门亮得传遍了半个桑园,“你看这压茬的手法,这收边的利落劲儿!没有在庄稼地里泡过几年,断然出不来这味道!春珂姨娘,您以前家里……”
这话问出口的瞬间,春珂的手指微微一顿,那动作快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随即,她又低下头,继续编着手里的草苫,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草尖,仿佛是自言自语:“嗯,小时候……跟着娘,在别的庄子上,编过席子,也编过草苫。”
她没有多说,也没有抬头。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柔和了她往日里带着几分刻意的柔媚,也冲淡了她管事时的那份谨慎。此刻的她,脸上带着专注的神情,指尖翻飞间,竟显出一种朴素的、踏实的模样。像是一株被移植到华贵园圃里的庄稼苗,终于又触到了熟悉的泥土。
林苏就坐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看到春珂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看到她的手指在稻草间穿梭,动作从生疏到熟练,看到她身上带来的疏离感,一点点褪去,渐渐和周围的妇人们融成了一片。
日头渐渐西斜,天边染起一片橘红。寒风不知何时刮了起来,掠过桑树枝桠,发出呜呜的轻响。
编好的草苫早已堆成了小山,被妇人们分门别类地分派下去。春珂也站了起来,拍了拍沾在裙角的草屑和泥土,没有丝毫嫌弃,反而很自然地加入了盖草苫的队伍。
她和赵大娘一组,分到了一株抽芽较早的桑树。这株桑树的枝条上,已经冒出了星星点点的嫩绿芽苞,像一个个怯生生的小拳头。赵大娘稳稳地扶住低垂的枝条,生怕碰掉了那些娇嫩的芽点。春珂拿起一张自己参与编成的草苫,轻轻展开,先在桑树上比划了两下,估摸好大小,才小心翼翼地覆上去。
她的动作或许没有赵大娘那般几十年练就的举重若轻,却格外仔细温柔。手指抚过草苫的边缘,一点点调整着位置,避开每一个嫩绿的芽点,像是在给襁褓里的婴孩盖棉被。系绳结的时候,她试了两次。第一次打了个死结,怕勒坏了树枝;第二次,她放慢了动作,将绳子绕着树干缠了一圈,留出恰到好处的空隙,才打出一个活结。
风刮得更紧了,吹起她鬓边的碎发。额角沁出的细汗被风一吹,带来一丝凉意。春珂抬手擦了擦汗,看着那被草苫严严实实护住的桑树,眼里漾起一丝浅浅的、满足的笑意。
林苏也拎着一张草苫,在另一株桑树下尝试。她学着春珂的样子,将草苫覆上去,可系绳结的时候,还是手忙脚乱地打成了死结。她皱着眉,拽了拽绳子,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脚步声停在身侧。
春珂走了过来,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蹲下身,伸出手,轻轻将那个死结解开。然后,她拿起绳子,放慢了所有动作,一步一步拆解给林苏看。
“四姑娘,您看,”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带着点耐心,“绳子从这里绕过来,不要拉紧,留这么一个环,再从这个环里穿过去……对,就是这样。”
她的手指伸在林苏面前,指腹上带着编草苫磨出的红痕,掌心还有几道浅浅的、陈年的老茧。动作很慢,却格外清晰。林苏看着那双手,再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她的手心也有新鲜的红痕,是稻草磨出来的,微微发疼。
视线再往旁边扫去,赵大娘、王二婶、李嫂子……她们的手上,都有着一层厚厚的、深深的老茧。那是岁月的磨砺,是劳作的印记,是这片土地赋予她们的勋章。
夜幕渐渐降临,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给桑园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那些覆了草苫的桑树,在暮色里勾勒出一个个模糊而敦实的轮廓,像一个个被护住的希望。
风还在吹,却仿佛不再那么凛冽了。草苫的缝隙里,透出淡淡的稻草香,混着泥土的气息,在夜色里弥漫开来。
林苏站在桑树下,看着远处那些三三两两、说着笑着往庄里走的妇人,看着走在人群里、偶尔回头和赵大娘说上两句的春珂。
第三项要做的,熏烟驱寒,里头的学问更是大得惊人。
堆草堆的时候,张头早早就来了。他叼着那杆油光水滑的旱烟杆,烟锅里的火星子明灭不定,氤氲出一圈圈淡青色的烟雾。老人眯着那双被岁月烟火熏得有些浑浊的眼,目光却依旧锐利得像鹰隼,一步一步踱在田埂上,脚下的草鞋碾过结了薄霜的泥土,留下浅浅的印痕。他走得极慢,每到一处待堆草的地方,总要蹲下身,伸手扒拉两下地上的干柴湿草,嘴里念念有词。
“都看好了!”张头忽然直起腰,嗓门洪亮,带着浓厚的乡音,震得树梢上的霜花簌簌往下掉,“底下得垫这些干透了的枝丫,乱着码,别挤太实!留足了空儿,气儿才能通,火才能燃得起来!”他用脚尖踢了踢脚边那堆松脆的枯枝,动作熟稔得像是在掂量一位相处多年的老伙计的分量。
说着,他又指了指一旁堆得高高的湿草,堆得高高的湿草,眉头皱了皱,语气愈发郑重:“上头盖这个,得厚!得实!压得严严实实的!干柴起火,湿草焖烟,要的就是不起明火,只生浓烟!”他将烟杆往鞋底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下,“明火看着亮堂,顶个啥用?一阵邪风过来,眨眼就没了,搞不好还得燎着桑树嫩芽!就得是这闷闷的浓烟,厚墩墩的,才能像床破棉被似的,把咱这桑园子拢住一丝热气儿,护住那些嫩生生的芽子!”
末了,他还特意往北边的田埂走了几步,用烟杆指了指风向,叮嘱道:“草堆全堆在上风口!顺着风势,烟才能往桑园里头走!隔五十步一个,远的近的错落着,这样烟幕子才能连成片,把这整块地都罩得严严实实的,一点风都漏不进来!”
庄户们听得连连点头,手里的动作愈发麻利。有人搬干柴,有人抱湿草,按照张头的指点,三三两两一组,将草堆码得方方正正,底下松快,上头厚实,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稳妥。那是祖辈传下来的法子,是历经岁月打磨、与土地同呼吸共命运的生存智慧,朴实无华,却精准得让人惊叹。
终于熬到了预判有霜的夜晚。
天黑得如同被人泼了浓墨,沉甸甸地压在头顶,星月都被藏得严严实实,不见半点光亮。寒意也不再是白日里那种丝丝缕缕的凉,而是成了片,成团,从泥土深处汩汩冒出来,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冻得人牙齿都忍不住打颤。
林苏裹紧了身上那件厚实的素色斗篷,斗篷的绒毛蹭着脸颊,带来些许暖意,却抵不住那刺骨的寒。她和阿蛮、春珂一起,守在桑园边缘的背风坳里,手里攥着温热的姜茶,看着夜色里模糊的桑林轮廓,心头既紧张又期待。
阿蛮年轻,火力旺,却也忍不住搓着手跺着脚,嘴里呵出的白气瞬间就被寒风吹散:“这鬼天气,冷得钻心。也不知道这法子管不管用。”
春珂没说话,只是将身上的斗篷又往紧了拢了拢,目光落在远处那些黑黢黢的草堆上,眸子里映着一点微弱的光。
子夜时分,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刻。空气仿佛都被冻住了,凝固成了冰碴子,吸进肺里,带着针扎似的疼。张头站在田埂最高处,抬头望了望黑沉沉的天,又伸出粗糙的手指,凑到鼻尖前,感受了一下风向和空气里的湿度。老人那张被风霜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丝毫犹豫,忽然沉声喝道:“点火!”
命令下得干脆利落,庄户们早已蓄势待发。几个方向同时亮起了火把,橘红色的火苗在黑暗里跳跃着,像一颗颗温暖的星。火把凑近草堆底部的干柴,“滋啦”一声轻响,紧接着,橘红色的火苗便“轰”地一下窜了起来,贪婪地舔舐着那些干燥的柴禾,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欢快而温暖。
火光瞬间映亮了周围的一切,映亮了庄户们脸上专注而虔诚的神情,也驱散了这小小一片区域的黑暗与寒冷。林苏看着那些被火光映红的脸庞,看着他们眼里跳动的火苗,心头忽然涌上一股热流。
很快,火焰便顺着干柴向上蔓延,触到了上层那些被压得严实的湿草。
形势陡然一变。
原本熊熊燃烧的明火,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瞬间被压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大股大股浓白的、翻滚的烟雾,从草堆里冒出来。烟雾带着潮湿草木被灼烤时特有的、略微呛人却无比真实的气息,先是笔直地向上冲,冲破那层冰冷的空气,而后又在低空里受冷,缓缓地向四周扩散开来。
那烟雾像是无数条柔韧而巨大的白色绸带,在近乎静止的寒冷空气里,慢悠悠地,不可阻挡地铺展开来,彼此交织,彼此融合。东边的烟与西边的烟缠在一起,南边的烟与北边的烟叠在一处,最终,一片低垂而连绵的烟幕,便这样横空出世了。
它并非密不透风,却像一个温柔的守护灵,轻轻巧巧地覆盖在整片抽了嫩芽的桑林之上。偶尔有月光从云隙里漏下一点,细碎的银辉落在烟幕上,泛出朦胧的、柔和的银灰色光泽,景象奇异而静谧,美得让人屏住呼吸。
林苏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忘记了寒冷,伸出冰凉的手,探入那弥漫的烟雾边缘。
指尖传来的温度变化极其细微,几乎难以捕捉,却又真实存在。那不再是纯粹的、刺骨的寒意,而是多了一丝被阻隔、被缓冲后的温和。她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烟火味的空气,那气息冲入肺腑,带着些许呛意,却让她的精神为之一振,连日来的疲惫仿佛都被涤荡干净了。
她抬眼望去,眼前是这片被古老智慧与现代知识交织守护的桑园,是烟雾中若隐若现、安然静立的桑树轮廓。她看到张头背着手,佝偻着腰,如同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在田埂上缓缓走动,不时停下来,看看这个草堆的烟雾,拍拍那个草堆的边角,神情肃穆而安然。她看到那些庄户们,守在自己负责的草堆旁,不时用长棍拨弄一下草堆,调整着湿草的位置,确保烟雾能持续不断地冒出来。
他们的动作从容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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