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苫凝暖烟火护桑(2/2)
看着看着,林苏的视线忽然有些模糊,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
这烟火气,这专注的神情,这为了守护那一点点来之不易的收获而全力以赴的姿态……何其熟悉!
恍惚间,张头那花白的头发,那披着旧棉袄的佝偻背影,竟与记忆中另一个身影缓缓重叠。
那是她前世扶贫的那个偏远山区里,村里的老支书张大爷。张大爷也总是这样,叼着自家卷的土烟,眯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带着她在陡峭的、几乎无路的山坡上转悠。他指着那些贫瘠的、石头缝比泥土还多的土地,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干裂的地面,语气坚定:“林书记,你别看这儿现在啥也不长,土是酸了点,石头是多点,但咱这儿日照足,通风好,种点耐旱的草药,保准行!我们信你!”
她还记得,那年她推广的经济作物,第一年就遇到了大规模的虫害,眼看着绿油油的苗子就要被啃得精光,几乎绝收。是张大爷第一个站出来,红着眼眶拍着胸脯说:“怕啥!天塌下来有咱爷们顶着!”他领着村里那群不信邪的老伙计们,白天黑夜地守在地里,用祖辈传下来的土法子,熬制辣椒水、烟叶水,一桶一桶地往苗上泼。毒辣的太阳晒得他们脱了皮,蚊虫咬得他们满身包,可他们愣是凭着一股韧劲儿,保住了一半的苗。
那时的张大爷,抹着脸上的汗和泥,咧嘴笑着对她说:“法子是你带来的,心是诚的,老天爷不赏饭,咱们就自己从石头里抠!林书记,我们跟着你干!”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在贫瘠土地上,跟着她一点点刨挖希望、奔着那个模糊的“小康”概念艰难前行的大爷大妈们,他们黝黑的脸庞,淳朴的笑容,布满老茧的双手,还有那句沉甸甸的“我们信你”,都在这朦胧的烟雾中一一浮现,又渐渐淡去,与眼前这些梁家桑园的庄户们的身影,悄然重合。
同样的土地情结,同样的生存智慧,同样的,对能带领他们过得更好一点的人的,那种不带任何杂质的、纯朴而沉重的信任。
林苏感到眼眶一阵发烫,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在这寒冷彻骨的深夜,在这片被共同守护的桑园前,看着这些与她前世帮扶对象如此相似的人们,看着他们专注的神情,看着那片笼罩在桑园上空的、温柔的烟幕,她才真切地、清晰地、血液奔流般地感受到——她从未离开过她的战场,从未离开过她的同胞。
只是换了一片时空,换了一种形式。
前世的她,带着种子和技术,走进深山,想让那里的人们过上好日子。今生的她,带着同样的信念,站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想让这里的人们,能守住自己的桑园,能有个好收成。
张大爷他们相信她能带来希望,张头他们相信她能给出防冻保收的法子。这份信任,跨越了千年的时光,沉重而温暖,是她所有行动最根本的动力,也是最珍贵的回馈。
“四姑娘,你看!这烟……真成了!”
春珂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雀跃,打断了林苏翻涌的思绪。
林苏猛地回过神,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汹涌的、几乎要破眶而出的情感,死死地压回心底。她转头看向春珂,借着远处烟火的光,能清晰地看到春珂被烟火映亮的侧脸,看到她眼里闪烁的、明亮的光。她又看向身旁的阿蛮,那姑娘正瞪大了眼睛,望着那片笼罩桑园的烟幕,脸上满是震撼与欣喜。
再望向烟雾深处,那些沉默却可靠的桑树,正静静地伫立在烟幕的守护之下,安然无恙。
林苏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成了。”她说,“只要这烟能守到天亮,嫩芽就能扛过去。”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眼前的春珂和阿蛮,扫过远处那些守着草堆的庄户们,像是在对眼前的人说,也像是在对记忆中的那群人说,更像是在对着这片土地,对着自己,立下一个郑重的誓言:
“大家辛苦了。”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以后……咱们会想出更多更好的法子,改良桑苗,改进手艺,让这片地,给出更好的回报。”
她停了停,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一定。”
寒风依旧在烟幕之外呼啸,发出呜呜的声响,却仿佛再也吹不透那层厚实的、带着草木气息的烟雾。
第四项喷洒草木灰水,同样是一场充满教训的尝试。
林苏特意翻遍了古籍农书,又结合自己记的那些御寒保苗的法子,画了张精细的喷壶图纸。图纸上标注着壶身的弧度、喷嘴的孔径、握柄的角度,务求能让水流通过细孔时,化作最均匀的水雾。她让工匠按着图纸打制出来,拿到手里时,只觉这喷壶比寻常浇菜的家伙什精巧了百倍,心里满是期待。
可真到了上手实操的时候,那点期待便碎得七零八落。
她站在桑树下,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攥着喷壶把手,凝神屏气地压下去。要么是力道太猛,水流冲过细孔时,没来得及雾化,竟成了一颗颗细碎的水珠,噼里啪啦砸在刚冒尖的嫩芽上,嫩得能掐出水的芽尖,经不住这力道,当即就蔫了下去,看得林苏心疼得直皱眉;要么是力道太轻,水雾软绵绵地飘出来,刚离了喷嘴,就被风一吹散,连叶片正面都沾不匀,更别提藏在背面的那些娇嫩叶芽。
她反复调整力道,掌心被壶柄磨得发烫,额角的汗珠子滚下来,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可折腾了半晌,还是不得要领,眼看着好几片嫩叶被自己折腾得打了卷,林苏不由得叹了口气,垂下手,看着那喷壶,颇有些束手无策。
负责菜地养护的几个妇人恰好在旁边收拾农具,见她这副模样,便笑着围了过来。其中一个姓陈的大娘,常年侍弄菜地,手里的洒水壶就没离过手。她接过林苏手里的喷壶,掂了掂分量,又对着半空试了试,不过稍微适应了片刻,便稳稳地握住了把手。只见她手腕轻轻一压,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细密的灰白色水雾便从喷嘴里喷薄而出,像一缕缕轻纱,慢悠悠地落在桑叶上,连最难照顾的叶背,都沾着薄薄一层草木灰水,均匀得找不出一丝疏漏。
“这样才好。”陈大娘放下喷壶,指着那些沾了水雾的叶片,笑着对林苏说,“雾要细,要轻,才能慢慢沾在叶子上,顺着叶脉渗进去,让树吃进去。太猛了会伤芽,太轻了又没用,这力道,得靠手心里的准头。”
林苏看着那些叶片上均匀的白霜,又看看陈大娘那双手——手上布满老茧,指节粗大,却能将力道控制得如此精妙,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敬佩来。原来这看似简单的喷洒,竟也藏着这般门道。
至于延迟疏芽,更考验的是耐心和眼光,半点急不得。
倒春寒最磨人的,就是这拿捏不准的时机。疏早了,剩下的芽点扛不住夜里的寒气;疏晚了,弱芽耗着养分,壮芽也长不旺。林苏日日守在桑园里,天不亮就挎着篮子往园子里钻,蹲在树下,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芽点看。
那些芽点,有的绿得发亮,鼓鼓囊囊的,像憋足了劲儿要往上蹿,透着一股子旺盛的生命力;有的却蔫蔫的,颜色偏黄,芽尖耷拉着,看着就没什么活力。她跟着王老爹在园子里转,老人走得慢,每到一棵桑树下,都要蹲下来瞧半晌,时不时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碰一碰芽尖。
“这个旺,留着,将来能长好叶。”王老爹指着一个绿得透亮的芽点,声音里带着笃定。又指着旁边一个黄恹恹的芽点,叹道:“这个气弱,早晚得枯,不如早掐了,省得耗养分。”
林苏蹲在他身边,仔细对比着两个芽点的差别,试图找出能量化的标准——芽尖的长度?颜色的深浅?绒毛的疏密?可王老爹的判断,没有任何数据支撑,没有任何仪器测量,全凭几十年守着桑园的经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她学着他的样子,蹲在树下,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观察,从清晨到日暮,腿蹲麻了就站起来揉一揉,眼睛看花了就用袖子擦一擦。日子久了,竟也慢慢咂摸出一点门道——那些芽尖挺直、绒毛细密、迎着阳光能透出鲜亮绿意的,多半是健壮的;那些芽尖耷拉、颜色发暗、摸起来软塌塌的,大多是弱芽,留着也是白费功夫。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苏的手上磨出了细小的水泡,有的磨破了,沾了水便钻心地疼,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能攥着拳头,忍着那股子疼意。可每当她走到桑园里,看着庄户们熟练地编草苫、培土、喷洒草木灰水,看着那些被草苫护住的嫩芽,顶着寒风,倔强地往上冒,看着笼罩在桑园上空的那层薄薄烟幕,像一层温柔的纱,护住满园生机,心中便没有半分气馁,反而充满了滚烫的敬意。
这些庄户,才是真正懂土地的人。
这天,夜色如墨,泼洒在连绵的桑园之上。桑园上空的烟幕尚未完全散去,在无风的静夜里凝成一层稀薄的暖盖,泛着淡淡的灰白,将倒春寒的刺骨凉意隔绝在外。风息了,虫鸣也歇了,只有草木燃烧后特有的焦香,混着桑叶的清冽气息,在空气里缓缓流淌。
林苏站在田埂上,晚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带来一阵凉意。指尖残留着白日摆弄喷壶、编织草苫留下的细微刺痛,尤其是右手虎口处那个磨破的水泡,渗出的一点津液在夜晚冰凉的空气里凝结,存在感格外鲜明。她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那点疼不算钻心,却像一根细针,时时扎着她心底的那点焦躁。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生得纤细,指节分明,拿过笔,翻过书,点过算盘,在前世也曾握过厚厚的文件,走过崎岖的山路。可从未像如今这样,真切地、笨拙地试图去握住土地的温度和植物的脉搏。白日里那些看似简单的农活,此刻都化作了指尖真实的痛楚——喷壶的把手磨得虎口生疼,草绳的纤维勒得指腹发红,就连蹲在树下观察芽点,都让膝盖酸得发颤。她知道该怎么做,图纸画得明明白白,原理讲得清清楚楚,可她的手,却偏偏不听使唤。力道轻了,水雾飘不到叶背;力道重了,又打落了嫩芽。那些在纸上推演过无数遍的精准,到了田地里,竟成了笑话。
“四姑娘,喝口热茶暖暖。”春珂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田间劳作后特有的、略显沙哑的温柔。她不知何时端来了一个粗陶碗,碗壁上还沾着几点泥星,里面是滚烫的姜枣茶,红糖的甜香混合着生姜的辛辣,热气氤氲,瞬间驱散了周遭的寒意。
林苏接过碗,指尖触到粗糙的陶壁,温热的触感顺着血管蔓延,稍稍缓解了那点刺痛。她小口啜饮着,茶水带着暖意滑入喉咙,熨帖了紧绷的神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不远处——几个负责值夜的庄户妇人,正就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光,检查着桑树枝头的草苫。她们的动作熟练而轻巧,手指捻着草绳的活结,轻轻一拉,一扯,一系,便将松动的草苫重新固定妥当,仿佛那些稻草和麻绳,是她们身体延伸出去的一部分。
她们低声交谈着,用的是最朴素的乡音,话语里没有半分文绉绉的词汇,只有最实在的关切。“东头那片桑林的烟,好像淡了些,后半夜怕是要添两个草堆。”“西北角的芽子嫩,草苫得晚些揭,别让晨霜打了。”语气平常得如同在商量明日灶下煮什么粥,却字字句句,都落在桑园最要紧的实处。
林苏看着她们的身影,灯笼的光晕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翻耕过的泥土上,和桑园融成了一体。心底的那点焦躁,忽然就漫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
“您已经做得极好了。”春珂看着她出神的样子,轻声重复道,语气里是真心实意的敬佩,没有半分奉承。她伸手拂去林苏肩头沾着的草屑,“这些粗夯活计,本就该是我们这些人做的。您能想出这些闻所未闻却又实在管用的法子,已经是菩萨点化般的智慧了。没有您画的那个喷壶图纸,没有您说的‘雾化’,咱们哪知道除了浇地,还能这样把草木灰水‘喂’到叶子上?没有您坚持要熏烟、要给桑树盖‘被子’,这些早发的芽,怕是真要被春寒掐了尖去,今年的收成,也就指望不上了。”
春珂的话,像一股暖流,缓缓淌过林苏的心头。她正要开口,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阿蛮从另一个草堆旁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又顺手抹了抹脸,却不小心蹭上了一道灰,活脱脱成了个小花猫。她刚按照张头教的法子,重新捆扎了一个有些松散的熏烟堆,动作干净利落。听到春珂的话,她转过头,那双在夜色中依然亮得惊人的眼睛看向林苏,撇了撇嘴,语气直白得有些冲,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维护:“就是!小姐是指挥打仗的将军,是拿笔杆子画图定计的军师。咱们的任务,是把军师的计策执行好,把将军的阵势摆出来。您非要跟咱们这些冲锋陷阵的小兵比谁绳子捆得快、谁锄头挥得稳,那不是难为人嘛!”
她顿了顿,看着林苏指尖的水泡,眉头皱了皱,语气软了些:“那些活计,咱们练了十几年,从小摸到大,闭着眼睛都能做。您才学几天?做不好才是正常的,做得好才是怪事呢!”
阿蛮的话,粗粝得像田埂上的石子,却又精准得厉害,一下子撞碎了林苏连日来的紧绷和那点隐秘的自我较劲。
“噗嗤——”林苏忍不住笑出了声,眼角眉梢的郁色,在这一刻尽数散去。温热的茶水流过喉咙,暖意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连带指尖的水泡,似乎也不那么疼了。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那些在夜色中默默守护桑园的庄户们。灯笼的光映着她们的脸庞,疲惫却透着踏实。她忽然就想通了。
她将碗中剩余的茶一饮而尽,把粗陶碗递还给春珂,眼神已是一片澄澈坚定,在灯笼昏黄的光晕里,亮得像夜空中的星辰。
“春珂姨娘,阿蛮,你们说得对。”她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带着一种卸下包袱后的轻快与力量,“我是军师,是指挥。我的战场不在这里。”她抬手,指了指脚下的泥土,又指了指自己手中的喷壶,随即话锋一转,指向桑园深处那片朦胧的绿意,“我的战场,在如何获取最好的‘兵法’,如何制定最有效的‘战术’,并且,找到最合适的‘兵将’,信任他们,让他们去打好每一场具体的‘仗’。”
她转过身,面向烟幕深处,那里是桑园的核心,是无数嫩芽在夜色中悄悄生长的地方,也仿佛是她未来道路的隐喻。
“走。”她语气干脆,率先迈开步子,田埂上的泥土沾湿了她的绣鞋,她却浑不在意,“我们去找张头。不是去问他我编的草苫如何,而是去问——今夜这烟幕,东南角的是不是比西北角的薄?明日若是风向变了,我们的草堆位置要不要调整?还有,他看了这些被护住的嫩芽,觉得咱们延迟疏芽的判断,下一步该注意什么?”
她的步伐稳健,不再有之前的迟疑和滞涩。夜色中,她的背影依旧纤细,却挺得笔直,仿佛能撑起一片不一样的天空。
阿蛮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毫不犹豫地跟上,脚步轻快。春珂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心中那点因白日忙乱而生的疲惫也消散了,只觉得心口热乎乎的。她握紧了手中的粗陶碗,快步追了上去。跟着这样的主子,哪怕是在这田埂泥地里,心里也亮堂,有奔头。
桑园静默,唯有守夜人的低语和远处依稀的犬吠,在夜色里轻轻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