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槐下樽前论世情(1/2)

“至于顾家这边,或者说,陛下这边……”梁老爷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目光沉沉,“你也可以‘意思意思’。比如,在某些无关紧要的环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行个方便;或者,将一些无关大局,却又能让顾廷烨稍感顺畅的消息,‘不经意’地漏过去。甚至,若是时机巧妙,在太子那边的激进派闹得太过分时,你出面‘劝说’两句,缓和一下矛盾——这既是在陛下那里留了余地,让他知道你并非冥顽不灵;也未尝不是为太子一党留了退路,免得他们太早触怒天颜,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

梁曜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父亲这哪里是教他自处,分明是教他走钢丝——两边下注,左右逢源,却又将重心,极其微妙地向皇帝、向顾廷烨所代表的那方倾斜了分毫,却又绝不彻底背叛太子。这是一条险路,却是眼下能保全自身、保全家族的唯一捷径。

“可是,父亲,”梁曜心头的疑虑尚未完全散去,眉头依旧紧锁,“如此骑墙,两边周旋,万一被太子察觉端倪……”

“所以才是‘意思意思’,而非全力以赴。”梁老爷打断他的话,语气淡漠却字字珠玑,“这其中的尺度,要靠你自己把握。你要让太子觉得,你依然是他的心腹,只是行事比旁人更稳妥,更顾全大局。也要让陛下——通过顾廷烨——觉得,你并非东宫的死忠之辈,尚有拉拢、尚有可为的余地。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任何一方,觉得你已彻底倒向对面。这其中的火候,便是你的本事,也是你的生机。”

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梁曜脸上,带着一种沉沉的嘱托,语气郑重得近乎严厉:“记住,曜儿。永昌侯府的根基,从来不在东宫,也不在任何一位皇子身上。它首先在于陛下的恩宠,在于朝局的安稳。在储位未定、陛下健朗之时,把整个家族的百年基业,押在任何一个皇子的身上,都是最愚蠢的行径。保住侯府,保住梁家的子孙后代,才是根本。其他的,都只是手段。”

梁曜浑身一震,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霎时醍醐灌顶。他猛地站起身,整理好衣冠,对着梁老爷深深一揖,背脊弯得笔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儿子明白了。多谢父亲教诲,儿子定然谨记于心,不敢有半分差池。”

离开书房时,夜色更浓了。梁曜走在寂静的回廊上,脚下的青石板凉得刺骨,心中却一片清明。父亲的一番话,如同拨云见日,为他拨开了眼前的重重迷雾,指明了一条在惊涛骇浪中,既能保全自身,又能窥伺机会的险路。他知道,该怎么去“劝说”东宫的激进派,该怎么去“意思意思”地给顾廷烨行方便,该怎么在这场凶险的棋局里,为自己、为永昌侯府,谋得一线生机。

而梁老爷,独自留在那间灯火昏黄的书房里。他看着长子离去的背影,看着那挺拔的身姿里透着的决绝与笃定,眼中却没有半分欣慰,只有更深的忧虑与疲惫。他何尝不知道,让儿子走这条钢丝,是何等凶险。可他别无选择——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局里,百年侯府,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将梁曜推出去,不过是无奈之下的险中求胜。

窗外,夜风呼啸,卷起漫天落叶。梁老爷缓缓闭上眼,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西山的阴云,宫闱的暗流,正以前所未有的压力,沉甸甸地笼罩在这座百年侯府的上空。一场更大的风暴,已在酝酿之中。

次日,城东的“晚香园”里,红梅开得正盛。这园子是忠勤伯袁老爷的私产,不大,却胜在雅致清幽,一草一木皆透着主人的用心。此刻,水榭之中暖炉烧得旺,铜炉上煨着的黄酒汩汩作响,氤氲的热气裹着醇厚的酒香,将外间的凛冽寒气隔绝得干干净净。

永昌侯梁老爷一袭藏青锦袍,须发花白,神态悠然地坐在临水的一侧。袁老爷则穿着件枣红的便服,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扳指,二人对面而坐,面前的案几上摆着四碟精致的小菜——盐水花生、醉泥螺、酱鸭舌,还有一碟晶莹剔透的水晶肘子。伺候的小厮丫鬟早已被遣得干干净净,只有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仆,垂着手守在水榭外的月洞门边,目光警惕地留意着四周动静。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人脸上都泛起了几分醺然的酡红。袁老爷拈起一颗盐水花生,慢悠悠地剥着壳,花生衣簌簌落在掌心,他忽然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老友闲谈的随意,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梁兄啊,不瞒你说,按我本心,这等风口浪尖上的事,我袁家是真不想掺和。咱们都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守着祖宗传下来的爵位田产,逗逗鸟,养养花,过几天清净日子,不好么?”

他将剥好的花生米丢进嘴里,嚼得咯吱作响,又摇了摇头,一脸“无奈”:“奈何啊,家里那个不成器的老二,也就是文绍,偏就认准了顾家那条道,一心跟着顾廷烨鞍前马后。我这个做老子的,还能真把他腿打折了不成?儿大不由爷啊。”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向梁老爷,目光似不经意地在对方脸上一扫,语气里的探询意味便浓了几分:“倒是你们永昌侯府,门第比我袁家高,树大根深,盘根错节。不知梁兄是如何思量的?”

这话听着是诉苦,实则绵里藏针——既把袁家“被迫”入局的姿态摆得明明白白,又将话头精准地抛给了头精准地抛给了梁老爷,逼他表个态度。

梁老爷端起温热的黄酒,浅啜一口,任那醇厚的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才缓缓放下酒杯。他脸上挂着惯有的、让人捉摸不透的淡然笑意,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壁上的冰裂纹,声音不高不低,字字却清晰入耳:“袁兄这话,可就见外了。你我皆是世受皇恩之人,承袭爵位数十载,所思所虑,自然首在忠君体国,不负圣恩。”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袁老爷,眼神清正坦荡,语气却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笃定:“陛下英明神武,乾坤独断,我等为人臣子,自当谨遵圣意,为君分忧。至于小儿辈们与哪位同僚交好,走得近些,只要不违国法,不悖人伦,倒也不必过多拘束。”

他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嘴角的笑意深了几分,带着几分岁月沉淀下来的通透:“说到底,咱们这把年纪,图的不就是个家宅平安,子孙稳当么?”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核心就一个——忠于皇帝。至于具体怎么忠,是帮顾廷烨,还是帮太子,是明着站队,还是暗中观望,全都模糊处理,只归结于“谨遵圣意”和“小儿辈的交往”,半点把柄都没留下。

两个在宦海沉浮了数十年的老狐狸,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瞬,又各自若无其事地移开。彼此眼底的那点精光一闪而过,心中已然雪亮——对方的态度,和自己预想的相差无几。谁都不会傻到明着对抗皇帝,毕竟顾廷烨背后站着的是天子;可谁也不会彻底撕破脸站队,毕竟储位之争风云变幻,谁也不敢押上整个家族的未来。首要目标,从来都是保全自身,保全家族。

袁老爷先是一愣,随即抚掌大笑起来,笑声爽朗,打破了水榭里那点微妙的凝滞:“梁兄高见!确是如此,确是如此啊!”

他一边笑着,一边提起酒壶,给梁老爷的酒杯斟得满满当当,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话匣子像是彻底打开了一般,语气里带着几分酒后倾诉的意味,说起了另一桩“家事”:“说到儿孙,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说我那大儿媳妇华兰,梁兄你是知道的,盛家的嫡长女,嫁到我们袁家也十几年了。”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听不出是愧疚还是感慨,指尖轻轻敲着案几:“早些年啊,我那老婆子性子强势,眼高于顶,瞧不上盛家那点家底,总觉得华兰配不上我那大儿子。华兰在她手底下,可没少受委屈,嫁妆都被刮走了不少。这些事,我不是不知道,只是……”。

他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笑:“清官难断家务事,有时候啊,也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话锋陡然一转,他眼底闪过一丝玩味,看向梁老爷:“可前些年,你猜怎么着?华兰突然去求了她姑母,也就是寿山伯夫人,竟要给她公公——也就是我——送个妾!”

梁老爷闻言,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挑,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给公公送妾?这可不是寻常儿媳能做出来的事,更不是敢做的事。这其中的门道,怕是没那么简单。

袁老爷看着他这副模样,笑意更深,也更复杂,像是藏着什么洞悉一切的秘密:“我妹子居然就答应了,还很快就找了个‘合适’的人送进来。梁兄,你信么?华兰被她婆婆压了十年,我妹子能不知道?满京城知道这事的人,恐怕都不少。怎么华兰一求,她就答应了?还办得这么利索,这么周全?”

他自问自答,语气渐渐冷了下来,带着几分洞悉世情的嘲讽,字字诛心:“要是华兰的妹妹明兰,没嫁给顾廷烨,没当上这炙手可热的顾侯夫人,华兰就是跪死在我妹子面前,我那好妹妹也不会点这个头!她不但不会答应,转头还得把这事当笑话,说给我那老婆子听,顺便再踩华兰几脚:‘瞧瞧盛家教出来的好女儿,竟想着给公公送妾,真是不知廉耻!’”

梁老爷默默听着,手中的酒杯轻轻晃动,酒液在杯壁上划出浅浅的弧度。他心中了然,这才是勋贵之家行事的真正逻辑——什么亲情,什么道理,在利益面前,都不值一提。顾廷烨圣眷正浓,盛明兰成了侯夫人,盛家的腰杆硬了,华兰才有了挺直脊梁的底气,寿山伯夫人才会卖这个面子。

袁老爷却还没说完,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声音里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现实的冷硬:“至于我?为什么对这个新来的妾室格外‘好’?突然就不怕老婆了,突然就能‘管住’我那老婆子,不让她再搜刮儿媳妇的嫁妆了?梁兄,你我这个年纪,什么美人没见过?难道真是被雷劈了,突然就转了性子?”

他嗤笑一声,语气直白得近乎残忍:“还不是因为顾廷烨!我什么都知道?华兰在袁家受了十年的委屈,我以前是‘看不到’,现在是‘马上看到了’。我‘宠爱’这个妾,冷落我那不懂事的老婆子,就是在向盛家,尤其是向顾廷烨表明态度——我袁家,领他这个人情,也愿意在这个新局势下,调整调整家里的‘风向’。”

他放下酒杯,指尖重重地在案几上敲了敲,一字一句道:“送妾?那不过是个由头,一个幌子,一个让各方都能下台阶的表象。底下藏着的,是利害,是算计,是看清楚谁如今风头更劲,值得下注。”

梁老爷听完,久久没有说话。水榭外的风掠过红梅枝头,带起一阵细碎的簌簌声。他沉默片刻,忽地举起酒杯,朝着袁老爷的方向,轻轻一碰。

“叮”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水榭里格外清晰。

梁老爷脸上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真正称得上“了然”,甚至带着几分“惺惺相惜”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疏离与客套,只剩下岁月沉淀下来的无奈与通透:“袁兄透彻。”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同病相怜的感慨,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说到底,你我这些老骨头,折腾了一辈子,临了临了才发现……往后啊,怕是都得靠着孙子辈的眼光和运气了。咱们那些儿子……”

他摇了摇头,未尽之语里,藏着深深的失望与自嘲:“不提也罢。”

梁老爷那句“靠孙子”的感慨,像一块石子投进袁老爷心湖,漾开了层层叠叠的郁结。他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用力,将那琉璃盏转了半圈,杯沿沾着的酒液晃了晃,溅出几滴落在紫檀木桌面上,迅速洇成深色的小渍。脸上那层逢人便挂的圆滑笑意,此刻竟像被风吹散的薄雾,一点点褪去,露出底下沟壑纵横的疲惫,还有几分被岁月压得喘不过气的不甘。

“梁兄说靠孙子……唉,谁不想呢?”袁老爷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裹着半辈子的风霜,沉得像是要坠进酒杯里。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冰凉的缠枝纹,眼神飘向窗外,落在庭院里那株半枯的老槐树上,仿佛透过斑驳的树影,看到了袁家那些说不出口的难处,“可有些事,等不到孙子辈起来,咱们这把老骨头,就得先填进去。”

话音落了,空气静了片刻,只有廊下的风卷着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他忽然收回目光,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像是惋惜,又像是带着点自嘲的认可:“说起来,你们家那位三奶奶,盛家的墨兰,我倒有几分欣赏。”

梁老爷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怔忪。他实在没想到,袁老爷会突然提起墨兰,更没想到用的是“欣赏”二字。梁老爷面上不动声色,只将酒杯往唇边凑了凑,浅呷一口,才慢悠悠顺着话头问:“哦?袁兄何出此言?”

袁老爷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杯中的酒还要涩。他放下酒杯,手肘撑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得低了些,却字字清晰:“她能挣钱。”

短短四个字,像一把快刀,劈开了世家大族联姻那层温情脉脉的遮羞布。

“你是不知道,”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不堪回首的烦躁,“早些年,家里那点腌臜事,折腾得我袁家,外头看着还是朱门大院,雕梁画栋,内里早被蛀得千疮百孔,都快被掏空了!”他指节叩了叩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华兰那孩子,是个好的,孝顺,守礼,规规矩矩的,挑不出半分错处。可就是太……太墨守成规了。”

“墨守成规”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像是对着一块精雕细琢却不堪大用的玉,恨铁不成钢。“她只知道守着媳妇的本分,公婆说什么听什么,妯娌闹别扭了她忍着,家里银钱周转不开,她便悄悄变卖自己的嫁妆填补。可她从没想过,或者说,没那个能力,去外面的天地里,挣回来!”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不觉拔高了几分,又猛地压低,像是怕被外人听了去:“只知道节流,不懂开源!侯府的门第是体面,是撑门面的幌子,可体面能当饭吃吗?能填那些见不得光的窟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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