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槐下樽前论世情(2/2)

这番话,直白得近乎刺耳,像是一把粗粝的砂纸,狠狠磨过世家联姻那层光鲜的漆皮。梁老爷听得脸上一阵热一阵冷,端着酒杯的手有些发烫。毕竟袁老爷说的是他的亲家女,还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只能干笑两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含糊其辞地打圆场:“华兰侄女贤良淑德,在侯府里侍奉公婆,打理家事,已是难得……”

“贤良淑德顶什么用?”袁老爷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语气里裹着积郁了数年的烦闷,像闷雷滚过天际,“当年我应下盛家这门亲事,看中的是什么?是盛家一脚踏着清流,老爷盛紘是科举出身,官声清正,一脚又能沾着点世家的边,老太太是勇毅侯府的千金。盛紘为官谨慎,步步稳妥,长柏那孩子更是少年得志,前程可期。”

他说着,拿起酒杯,却没喝,只是望着杯中晃动的酒液,眼神里满是世事难料的怅惘:“我想着,结这门亲,既不失文官清誉的门第,往后袁家有什么事,还能借着盛家的势,求个安稳。本以为是桩稳妥的好联姻……”

他摇了摇头,声音一点点低下去,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懊悔:“谁能想到啊……”

他忽然抬眼看向梁老爷,那双浑浊的眸子里,翻涌着震惊、艳羡,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谁能想到,盛家那个最不显山不露水的六丫头明兰,竟有那样的造化!嫁给了顾廷烨!那可是当朝新贵,圣上跟前的红人,简在帝心!一门心思往上冲,带着盛家,那是一日千里,不带回头的!”

他的语气变得越发复杂,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涩、苦、辣,样样都有:“顾廷烨和明兰这一结合,对盛家来说,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风光无限!可对我们这些已经结亲的、原本只想求个‘平安稳妥’的亲家来说呢?”

他苦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无力:“也跟着被架在火上烤了!以前是安稳日子,守着侯府的家底,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安度日。现在呢?是风口浪尖!你想躲清静?顾廷烨那边一个眼神过来,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就得颠颠地跑去效命,生怕慢了一步,就落个不识时务的罪名。你想装看不见?盛家如今借着顾廷烨的势,腰杆子硬得很,说话分量也不同往日。这哪还是当初我想象中的那门‘清流稳妥’的亲事?分明是绑上了一辆不知道往哪儿冲、但肯定颠簸激烈的战车!”

他重重地将酒杯顿在桌上,酒液溅出些许,沾湿了他的袖口。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望着梁老爷,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恳切,又无比现实:“所以我才说,欣赏墨兰。至少,她能实实在在地挣来钱,靠着自己的本事,撑起梁家三房那一摊子,甚至还能反哺家里。在这年月,什么名声,什么体面,都不如捏在手里的真金白银让人踏实!”

他顿了顿,想起华兰这些年的隐忍,想起袁家那些捉襟见肘的日子,语气里满是怅然:“华兰……她若能有墨兰一半的挣钱本事,有那股子‘不管不顾先把自己立起来’的狠劲儿,我袁家前些年的日子,也不至于那么难捱。”

这番话,字字诛心,彻底撕开了勋贵联姻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底下赤裸裸的利益计算,还有风雨飘摇中,老牌世家的生存焦虑。在家族兴衰面前,礼教推崇的“贤妇”,竟比不上能挣来真金白银的“钻营”。华兰的贤良淑德,在袁家的窘迫面前,显得那样苍白无力;而墨兰的精明能干,却成了袁老爷眼中最实在的优点。

梁老爷沉默地听着,手中的酒杯早已凉透。他望着袁老爷鬓边的白发,望着那张写满疲惫与不甘的脸,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一方面,他为墨兰能得到这样的肯定而心绪复杂——毕竟这肯定,不是来自礼教的褒奖,而是来自最现实的利益考量;另一方面,他也更深刻地理解了,这些盘踞京城数十年的老牌勋贵,在这新旧势力交织、风云变幻的世道里,是何等的挣扎与彷徨。盛家的崛起,顾廷烨的横空出世,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不仅搅乱了盛家自己的格局,更打乱了无数人原有的算盘和节奏。

“袁兄所言……也是实情。”梁老爷最终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同样的沉重,“这世道,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明白了。昨日还是门庭若市,今日或许就门可罗雀。咱们这些老家伙,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尽力而为吧。”

两人再次举杯,琉璃盏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却掩不住那沉甸甸的苦涩。酒液入喉,辛辣中带着绵长的涩,像是吞下了这半生的无奈与彷徨。他们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望着庭院里那株在风中瑟瑟发抖的老槐树,心中都清楚,自己早已被卷入这洪流之中。既羡慕年轻人的冲劲与机遇,又怕被这急速变化的浪潮抛下,甚至吞噬。而家中那些或“不争气”,或“不合时宜”的儿孙,便成了他们心中最深的隐痛,最说不出口的焦虑之源。

水榭之内,酒香与梅香交织缠绕,暖炉里的炭火噼啪作响,溅起点点火星。两位老勋贵相视而笑,那笑容里,有对世事的洞明,有对子辈的失望,有对未来的隐忧,更有一种基于共同认知和处境而产生的、微妙的同盟感。

他们或许不会在明面上联手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或许往后依旧会是朝堂上的“对手”。但在此刻,在这暖香氤氲的水榭里,他们彼此确认了底线和态度——在即将到来的那场风暴中,首要的是保全家族,顺势而为。至于具体如何“顺势”,如何在波谲云诡的朝局里站稳脚跟,则各凭手段,心照不宣。

这场看似闲散的小聚,没有达成任何一纸半字的协议,却完成了一次至关重要的信息交换与立场协调。而京中的暗流,正因为这些顶尖家族掌舵者们的每一次会面、每一句机锋暗藏的对话,悄然改变着流向。

暮色四合时,顾侯府西侧的僻静书房里,烛火已是燃得旺旺的。窗棂上糊着双层细密的棉纸,将外头的风声与喧嚣尽数隔绝,只留一室暖黄,映着顾昀川伏案疾书的身影。

他今日刚从京郊袁家的货栈回来,靴底还沾着些许未掸净的尘土,指尖却握着一支紫毫笔,下笔极快,墨汁落在宣纸上,晕开的字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锋锐。案头摊着几张纸笺,最上头的,是袁文绍呈上来的关卡布防简图,图上用朱笔细细标注着换岗时辰、盘查疏漏,连哪处关卡的守卫嗜酒、哪处的校尉收了商户的常例,都写得一清二楚。顾昀川瞥了一眼那简图,嘴角不自觉地抿出一抹赞许的弧度。

自那日以父亲名义出面,联络袁文绍与梁曜,这几日的光景,倒是让他彻底看清了两家的成色。

袁文绍那边,当真是挑不出半分错处。顾昀川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要留意西山方向的关卡动向,这位表姨夫二话不说,竟调了自己麾下最精锐的斥候小队。那些兵士皆是袁家一手调教出来的,个个身手矫健,嘴严如瓶,换上布衣便混在往来商旅里,白日里盯梢,夜里便借着月色绘图标注,不过一日一夜,便将京畿几处紧要关卡的底细摸了个通透。后来顾昀川要几处隐秘的落脚点,袁文绍更是连眉头都没皱,直接献出了袁家在京郊经营多年的两处农庄与货栈——那两处地方看着平平无奇,实则院墙下埋着地道,柴房里藏着暗格,连看守的都是袁家三代家仆,忠心耿耿,连袁家本家的旁支子弟都未必知晓。末了,他还主动请缨,说若是要转移人手,他亲兵营里有几个面孔生的,可扮作商队护卫,保准万无一失。

一桩桩,一件件,办得扎实妥帖,连半分拖泥带水都没有。顾昀川想起袁文绍回话时的模样,那人一身青布常服,眉眼间带着几分武将的憨直,说话时字字恳切:“侯爷托付的事,便是天大的事,文绍不敢有半分懈怠。” 这般赤诚,倒让他心中对这位表姨夫的敬重又添了几分。

可转头想到梁曜,顾昀川握着笔的手便猛地一紧,指节都泛了白。

若说袁文绍是雪中送炭,那梁曜便是隔岸观火,不,连火都懒得观,只敷衍着丢了几块碎柴,意思意思罢了。

那日顾昀川登门,请他利用职务之便,留意太子一党近日的人员物资调动。梁曜当时笑得客气,满口应承,可转头送来的回信,竟全是些无关痛痒的废话——不是说东宫属官循例巡视京营,便是提某太子门人在酒楼宴客,赴宴的皆是些常往来的熟面孔。那些真正要紧的,比如太子心腹的动向、可疑物资的去向、私下联络的暗号,竟是半个字都无。顾昀川耐着性子去信追问,梁曜的回复倒是快,却满是推诿之词,不是说“兹事体大,恐打草惊蛇”,便是道“未得实证,不敢妄报”,软钉子一枚接一枚,噎得人胸口发闷。

后来顾昀川让他在文书流转处稍作拖延,好给己方争取些时间。梁曜倒是照做了,可那拖延的时长,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不过比规定时限晚了一炷香,便火急火燎地将文书呈了上去,还特意附了一张说明,写着“恐误正事,未敢久拖”。顾昀川看到那张说明时,气得险些将信纸揉碎。一炷香的功夫,能做什么?怕是连一封密信都传不出去!

更让他窝火的是那处所谓的“隐蔽落脚点”。梁曜倒是“慷慨”,指了一处永昌侯府名下的客栈。可顾昀川派人去瞧过,那客栈地处闹市,人来人往,三教九流混杂,别说藏人了,便是说句私密话,都怕被隔壁桌听了去。这哪里是帮忙,分明是应付差事,生怕沾染上半分干系。

顾昀川越想越气,只觉梁曜此人,简直是个滑不留手的泥鳅。他看似事事应承,实则步步为营,每一步都踩在“我做了”与“我没做错”的边界上,既不得罪顾家,又不惹恼太子一党,将那套首鼠两端的官僚做派,耍得炉火纯青。

烛火跳跃着,映着顾昀川年轻的脸庞,那双酷似明兰的眸子里,满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更带着几分不屑与愤懑。他信奉的是父亲那套雷霆手段,是忠勇任事、杀伐果断的行事准则,最瞧不上的,便是梁曜这般畏首畏尾、精于算计的做派。在他看来,这等关键时刻,要么鼎力相助,要么明哲保身,这般半推半就、敷衍了事,简直是既想占着顾家的势,又怕惹祸上身,实在令人齿冷。

胸中的火气翻涌着,顾仲渊下笔更疾,笔尖划破纸面,留下一道力透纸背的墨痕。他将袁文绍的妥帖一一写尽,字里行间满是赞许,而后笔锋陡然一转,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满与轻蔑,将梁曜的敷衍推诿,一桩桩罗列出来。

写到末尾,他几乎是咬着牙,写下那几句评语:“……父亲嘱托之事,袁姨夫处全力以赴,事事妥帖,堪为臂助。然永昌侯府梁曜处,儿观其行止,实令人齿冷。此人看似应承,实则敷衍塞责,首鼠两端。所提供之消息,皆浮于表面,无关痛痒;所予之便利,形同虚设,不济实事。其行事斤斤计较,步步为营,唯恐沾染半分风险,损及自身毫厘。窥一斑而见全豹,梁家大房如此,可见其门风。父亲欲倚之为奥援,儿恐其非但不能助力,反成掣肘。儿窃以为,梁家之人,多碌碌之辈,或精于内宅算计、官场钻营,然于父亲所行之大忠大勇、于陛下交付之重任,恐难指望。皆乃……废物!”

“废物”二字落下时,笔尖重重戳在纸上,晕开一团墨渍,像极了他此刻胸中翻腾的怒意。在他看来,这些老牌勋贵,空顶着爵位的名头,占着朝廷的俸禄,遇上事时却只知明哲保身,半点担当都无,不是废物,又是什么?

写完最后一字,顾昀川掷笔于案,重重呼出一口浊气。他将信纸仔细折好,塞进一支中空的狼毫笔杆里,又用蜡封了口,唤来心腹小厮,低声吩咐:“连夜送往川地,亲手交给侯爷,切记,不可经第二人之手。”

小厮领命而去,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夜色里。顾昀川走到窗前,掀开一角棉纸,望着外头沉沉的夜色。月色朦胧,将侯府的飞檐翘角染得发白,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更梆响,衬得这夜愈发寂静。

他心中仍有不忿,只觉父亲或许是高看了这些世家大族。乱世之中,唯有袁文绍这般实心办事的,才堪为倚仗;至于梁家之流,不提也罢。

夜色如墨,浸透了永昌侯府的角角落落。梁曜的书房里,烛火明明灭灭,映着满架古籍,也映着他刚踏入房门时,眼底掠过的那一丝惊疑。

案头正中,突兀地放着一张素笺,既无信封,也无署名,只在纸角处,印着一道极淡的云纹暗记。那纹路细如发丝,若非梁家与二皇子府打过数年交道,绝难认出这是对方谍报人员独有的标识。空气中,还萦绕着一缕极清冽的冷香,是二皇子府特有的龙涎香,淡薄却持久,像一道无声的挑衅。

梁曜缓步走近,指尖捻起那张纸。纸笺触手微凉,质地细腻,显然是上等的宣纸。他展开信纸,目光扫过其上的字迹——不是他熟悉的顾昀川的笔迹,却一字不差地誊抄了那封家书里,关于他的所有评价。

“敷衍塞责,首鼠两端”“形同虚设,不济实事”“碌碌之辈”……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小刀子,剐着人的眼。而末尾那两个力透纸背的“废物”,更是刺眼得厉害,仿佛写信人满腔的愤懑与轻蔑,都透过这两个字,直直地撞了过来。

梁曜捏着信纸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一寸寸泛白,指腹因用力,几乎要嵌进纸里。他脸上的神色,从最初的惊疑,迅速转为凝重,随即,又漫上一层冰冷的嘲讽。

没有暴怒,没有拍案而起,甚至连呼吸都依旧平稳。他只是静静地站在烛火旁,看着那两行字,眸子里的光,一点点沉下去,像被夜色吞噬的寒星。

片刻后,一声极轻极冷的哼笑,从他鼻腔里溢出,消散在寂静的书房里。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怒意,只有洞悉一切的森然,和一丝被人当作棋子摆弄的不悦。

“黄口小儿。”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风拂过窗棂,语气却淬着冰碴,“懂得什么?”

他抬手,将信纸凑到烛火边。火苗倏地腾起,贪婪地舔舐着纸边,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浅黄的纸页迅速蜷曲、焦黑,那些尖锐的字眼,在火光中一点点化为灰烬,飘落在紫檀木的案面上,转瞬便没了踪迹。

跳跃的烛火,映着他晦暗不明的脸庞。眼底的嘲讽更浓了:“顾廷烨勇则勇矣,不过是陛下手中一把锋利的刀。刀能斩敌,也能伤己,更能……被弃之如敝屣。这京城的水有多深,这皇家的局有多险,岂是光凭一腔勇力,就能淌过去的?”

他踱步到窗前,推开一扇窗。夜风裹挟着凉意涌进来,吹得烛火一阵摇晃。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望着远处皇城方向,那隐约可见的宫墙轮廓,眸子里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