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西山棋局定取舍(2/2)

这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插进梁曜混乱思绪的锁孔里,他浑身一震,像是被点醒了什么,心头的乱麻竟松了一缕。

“那要从谁手上活?”他下意识地追问,语气里竟带上了几分急切。

林苏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夜色,望向了遥远的西山,又像是望向了京城深处的那些朱门大院。她缓缓吐出两个名号,声音轻,却重如千钧:“沈国舅。或者,太子妃的娘家。”

梁曜先是一愣,随即觉得荒谬,忍不住低笑一声,笑声里满是不解:“这怎么可能?他们可是最想让四皇子死的人!”

“是,也不是。”林苏的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冷酷与透彻,灯笼的光在她眼底跳着,像两簇小小的火焰,“他们要四皇子死,但更要紧的,是这‘杀四皇子’的功劳归谁,这‘残害手足’的黑锅,又由谁来背。”

她往前微微倾身,距离梁曜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大伯父,您现在只想着‘杀’或‘救’,却没想过第三种可能——驱逐。”

“驱逐?”梁曜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清晰。

“对,驱逐。”林苏点头,话语像精准的箭,一箭箭射向问题的核心,“把有人会把四皇子从西山那个必死的禅院隔间里‘逼’出来,你只要跟着驱逐出去,让他‘恰好’落到沈国舅,或是太子妃娘家的人手里。到时候,您,还有侯府,只需要做外围的‘配合’,或者干脆‘观望’,及时抽身。”

她看着梁曜骤然亮起的眼睛,知道他已经跟上了自己的思路,于是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句,像画龙点睛,点破了这盘棋的精髓:“如此一来,四皇子是死是活,是沈国舅得手,还是太子妃娘家立功,甚至是四皇子侥幸跑了……所有的责任,都落不到您头上,也落不到永昌侯府头上。”

“责任……转移?”梁曜低声念着这四个字,只觉得醍醐灌顶!

他先前竟钻了牛角尖,只想着要么站太子,要么靠皇帝,却忘了最关键的一点——太子只让他“解决”四皇子,没说必须由他亲手来!他完全可以借着西山靠近侯府势力范围的地利,借着自己手里的信息差,把四皇子这个“烫手山芋”,还有那“致命的功劳”,轻飘飘地“移交”出去。

沈国舅是太子的母舅,急着为太子立功;太子妃娘家是外戚,也想借着这事攀附东宫。这两拨人,哪一个不是磨刀霍霍?把四皇子引到他们面前,他们只会抢着动手,哪里还会顾得上追究他梁曜的“慢待”?

若是沈国舅得手,那是外戚的功劳,也是外戚的罪责;若是太子妃娘家抢了先,那是妻族的本事,将来太子登基,他们也能分一杯羹;就算四皇子命大,从这两拨人手里逃了,那也只能怪他们无能,与他梁曜、与永昌侯府何干?他甚至还能暗中给皇帝或顾廷烨递个话,暗示自己“被迫配合,已尽力周旋”,卖个人情。

这样一来,他对太子有了交代,对家族规避了最大的风险——不必亲手沾血,不必承担谋害皇子的主要责任;就算将来四皇子真的成了气候,他也留了后路。

短短几句话,竟将他从“非此即彼”的死局里,劈出了一条迂回的生路!这条路虽然依旧凶险,需要极致的算计和运气,但至少,不再是一条走到黑的绝路。

梁曜看着眼前这个才到他胸口的小侄女,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这哪里是个孩子?这分明是个浸淫朝堂数十年的老政客!他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四房这个丫头,绝非池中之物。

夜风更冷了,廊柱上的灯笼被吹得轻轻摇晃,光晕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梁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撼,再开口时,语气里已没了往日的倨傲,反而带上了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教:“此事千头万绪,要行这‘驱虎吞狼’、‘金蝉脱壳’之计,该从何处着手?消息要怎么传,才能既达目的,又不引火烧身?”

林苏知道,这位野心勃勃的大伯父,已经被说动了。她伸手取下廊柱上的灯笼,暖光重新拢在她手边,照亮了她平静的侧脸:“大伯父心中其实已有计较,只需记住八个字:驱虎吞狼,隔岸观火。”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灯笼的纸罩,声音依旧清淡,却点出了最关键的一环:“至于如何着手……西山那边,除了太后身边最核心的人,谁最了解禅院的地形、人员,甚至那间‘隔间’的具体情况?自然是日日在禅院里行走侍奉的……丫鬟仆人。”

话说到这里,便点到即止。她提着灯笼,朝梁曜微微一福:“夜深了,大伯父也请早些安歇。侄女告退。”

小小的身影提着灯笼,转身走进了浓黑的夜色里,脚步依旧沉稳,灯笼的光一点点远去,最终成了远处一个模糊的光点。

梁曜独自立在廊下,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寒风卷着落叶掠过他的袍角,他却感觉胸中烧着一团火,滚烫滚烫的。

驱虎吞狼,隔岸观火。责任转移。

这十几个字,像黑暗里的一盏灯塔,为他,也为在漩涡里挣扎的永昌侯府,照亮了一条布满荆棘的险路。那么这条路的关键,竟捏在那个身陷西山的侄女手里。

夜色更浓,侯府的飞檐翘角隐在黑暗中,像蛰伏的兽。一场比朝堂之争更隐秘、更复杂的博弈,已然在这深夜的廊下,悄然拉开了序幕。

风携着湿润的水汽,拂过盛府书房的窗棂,檐角垂落的水珠敲打着窗沿,溅起细碎的水花,发出淅淅沥沥的轻响。屋内熏笼燃着安神的檀香,暖融融的气息混着案头新研的墨香,却压不住四下里悄然弥漫的紧绷。盛紘端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头的青玉镇纸,眉头微蹙;长柏立在一侧,青衿皂靴,身姿挺拔如松,眼底却藏着几分凝重。

两人正对着顾昀川传回的消息凝神思索——尤其是让四皇子要意外身亡,看似平淡,实则暗藏机锋,不得不让人叹服太子的手腕。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丫鬟轻细的通禀声:“老爷,四姑娘回来了。”

盛紘和长柏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

门帘被掀开,一股春风裹挟着花香钻进来。墨兰立在门口,身上还带着未散的寒意,湖蓝色的褙子沾了些草沫,鬓边的珍珠钗微微晃动。她的脸色比先前更显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全然没了往日的娇矜,倒像是被千斤重担压垮了一般。

“父亲,兄长。”她福身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听着竟让人心头一软。

盛紘抬手示意她起身:“你回来了。梁家那边,可有什么新的说法?”

墨兰走到下首的椅子上坐下,侍女连忙奉上一杯热茶。她捧着茶盏,指尖却微微发颤,半晌才抬起眼,眸中蒙着一层水汽,声音轻得像叹息:“婆母和公爹都是明白人,已定下了应对之策——三日后,公爹会上一道请安折子,问候太后与宁儿。”

她顿了顿,刻意加重了语气:“这是侯府能拿出的最大诚意,也是为宁儿,为两家留的一条退路。”

盛紘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几分了然:“梁夫人的手段,果然老道。这道折子,既表了忠孝,又藏了立场,进可攻退可守。”

可墨兰却话锋一转,那点水汽渐渐凝作了泪光,她放下茶盏,拿起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声音里便带上了几分哽咽:“可是……父亲,兄长,这道折子,终究是侯府的姿态。西山那边到底是何情形?四皇子究竟藏在何处?宁儿日日侍奉太后,身边有没有太子的眼线?这些,都需要最确切的消息,需要有人能里应外合,甚至……在生死关头,行非常之事。”

她抬眼看向盛紘和长柏,那双素来含着算计的眸子里,此刻竟盛满了绝望的恳切,柔弱的外表下,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梁家大伯那边,虽有幕僚提点的计策,可他说了,此事凶险万分,一步踏错便是满盘皆输,他不能拿永昌侯府嫡系的前程去赌。若盛家也想保全宁儿,也想在这盘棋中占得一席之地……那么,盛家也必须拿出诚意,分担风险。”

“诚意?”长柏眉头一蹙,沉声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警惕,“墨兰,你想让盛家做什么?”

墨兰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背脊挺得笔直,哪怕声音依旧带着哭腔,话语却异常清晰坚定:“父亲也需上一道折子。不是普通的问安,而是以外祖父牵挂外孙女、臣子忧心天家的名义,恳请陛下或皇后娘娘,垂询西山太后凤体安康,并过问奉旨侍奉的梁氏玉清——也就是宁儿——是否安好,侍奉可还尽心。”

这话一出,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

盛紘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镇纸,脸色骤变,几乎是脱口而出:“胡闹!”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茶盏震得嗡嗡作响,“梁侯爷的折子,是侯府本分,尚且藏着三分隐晦。你让我上这样一道折子,岂不是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盛家在关注西山!这太过惹眼,是将盛家直接推到风口浪尖上!”

长柏的脸色也沉了下来,看向墨兰的目光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墨兰,你可知此举的后果?太子一党本就视顾侯为眼中钉,若见盛家如此‘关切’西山,定会将我们视作顾侯一系,届时……”

他话未说完,墨兰却猛地抬起头,那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这一次,不是装出来的柔弱,而是真真切切的委屈与激愤,混合着对女儿的担忧,对家族的无奈,还有破釜沉舟的决绝:“父亲!兄长!难道只有梁家该担风险,我盛家就该躲在后面坐享其成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质问:“宁儿难道不是您的亲外孙女?不是长柏兄长的亲外甥女?她现在身陷西山,身边虎狼环伺,太子的人恨不得将四皇子除之后快,宁儿不过是个小姑娘,稍有不慎,便会沦为刀下亡魂!”

她站起身,走到盛紘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泪水模糊了视线,却字字诛心:“梁家大伯为何迟迟不肯下定决心?只因他怕!怕盛家只动嘴皮子,不肯真正入局!怕他拼尽全力,最后却落得个为他人作嫁衣的下场!若他因此心存疑虑,不肯尽心周旋,甚至……暗中使绊,那我宁儿,还有活路吗?”

盛紘看着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女儿,心头猛地一颤。他何尝不心疼那个乖巧伶俐的外孙女?可官场沉浮数十载,他早已习惯了步步为营,这般将家族命运押上去的险棋,实在是太过惊心。

墨兰却没有停歇,她抹去脸上的泪水,眼神亮得惊人,那柔弱的外壳下,是清醒到冷酷的算计:“父亲上这道折子,一是真心为宁儿请命,全了骨肉之情,堵住悠悠众口;二是向陛下表明,我盛家虽非勋贵,亦是忠君爱国的清流文臣,与梁侯府同心同德,绝非趋炎附势之辈;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只有父亲也上了折子,梁家大伯才会觉得,盛家与梁家是真正绑在了一条船上,生死与共!他才会动用他在太子那边的所有资源和手段,去帮助顾云川执行那个计划!否则,他凭什么为我们盛家火中取栗?”

“你这是要挟!”长柏的眉头拧得更紧,语气严厉,“逼父亲做这等凶险之事!”

“要挟?”墨兰惨然一笑,泪水再次滑落,“兄长,这不是要挟,这是交易!是无奈之下的自保与合作!兄长熟读史书,当知唇亡齿寒的道理!梁家若因独力难支而退缩,宁儿必死无疑!宁儿若死,西山之事一旦泄露,盛家作为外家,能完全撇清干系吗?顾侯府那边,又会如何看待我们盛家?”

她望着盛紘,目光恳切而锐利,将利弊得失赤裸裸地摊开在两人面前:“父亲,这道折子,看似将盛家推前了一步,实则是为我们自己,也为宁儿,买一道护身符!梁家看到盛家的诚意,才会全力以赴;陛下看到盛家的忠忱,才会在将来的变局中,念及三分情面!这是险棋,却是唯一能走的棋啊!”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墨兰压抑的啜泣声,和窗外风敲打窗棂的声响。

盛紘看着女儿哭红的双眼,看着她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背脊却依旧挺直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他何尝不知墨兰话中的道理?只是这一步踏出去,便再无退路。盛家从此便与梁家、与西山,紧紧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良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无奈,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罢了……为了宁儿,也为了盛家的将来,这道折子,我上!”

墨兰紧绷的身子猛地一松,泪水流得更凶,却不是悲伤,而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女儿谢父亲成全!”

长柏站在一旁,脸色依旧严肃,看向墨兰的眼神却复杂了许多。他从前只道这个妹妹虚荣娇纵,却没想到,在生死关头,她竟能有如此清晰的头脑,如此决绝的魄力,能将亲情与利益捆绑得如此紧密,硬生生逼得父亲做出了这个艰难的抉择。这份心计与胆识,倒是他从前小觑了。

盛紘看向长柏,声音沙哑:“长柏,你文笔老成,措辞稳妥。这道折子,便由你执笔,我来署名用印。”

长柏沉默片刻,终究是躬身应道:“是,父亲。”

墨兰缓缓站起身,擦干脸上的泪水。那一刻,她眼底的柔弱与泪光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疲惫与决然。

走出书房时,雨下得更大了。墨兰仰头望着漫天飞舞的细雨,冰凉的雨水落在脸上,竟让她感到了一丝清醒的快意。

她的宁姐儿,马上要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