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锦绣宏图破樊笼(2/2)

案上的烛芯偶尔爆出一声轻响,火星溅落,映得她眼中光芒流转。那光芒里,有惊悸,有考量,最终沉淀为一种历经世事打磨后的锐利,如同一柄藏于锦匣中的利刃,虽未出鞘,却已锋芒暗蕴。

良久,墨兰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引经据典、抽丝剥茧般的冷静:“《左传》有云,‘君以此始,必以此终。’二皇子以滔天权势诱你入局,他日若事成,他定会忌惮你知晓太多秘辛,卸磨杀驴;若事败,你便是他的同谋,难逃株连之祸。这桩交易,从一开始,便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豪赌。”

她顿了顿,抬眸看向林苏,目光沉沉:“但眼下,他既已知你根底,又能悄无声息潜入你的马车,这便意味着,他早已将你视作囊中之物。避,是避不开的。拒绝的代价,怕是我们整个永昌侯府,都承受不起。”

林苏重重颔首,眼底掠过一丝涩然:“女儿亦是这般想。他手握我的把柄,如同扼住了我们的咽喉,拒绝,便是立招祸患。”

墨兰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滑的紫檀桌面,思绪愈发清晰。她缓缓起身,在暖阁内踱着步子,声音里添了几分洞悉世情的深邃:“我观二皇子此人,绝非池中之物。这些年,他在朝中素来以‘贤王’自居,对太子兄友弟恭,处处辅佐,连陛下都常赞他‘悌爱恭顺’。可天家之事,最是凉薄不过。《史记》载,秦公子扶苏仁厚贤明,却抵不过胡亥矫诏夺位;隋炀帝杨广,昔年亦是伪装仁孝,才博得文帝青睐。”

她停下脚步,转身直视林苏,眼神锐利如鹰隼:“他越是表现得无欲无求,背后所求的,只怕越是惊天动地。太子虽居嫡长之位,可才干平庸,近年来屡有失德之举,陛下虽未明言,心中未必没有计较。二皇子文韬武略皆胜太子一筹,又善于笼络人心,朝中那些不得志的官员,怕是早已暗中依附于他。他隐忍多年,如今主动寻你,怕是觉得……时机,已经渐至了。”

林苏心中凛然。母亲的这番分析,竟与她私下收集的情报分毫不差。二皇子的蛰伏,从来都不是甘于平庸,而是在等待一击致命的时刻。

墨兰缓步走近,俯身靠近林苏,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金石坠地,带着一股彻骨的冷静:“他要你提供太子的消息,这看似是将你视作棋子,实则是把致命的把柄递到了你手中——你一旦应下,便是他夺嫡的同谋。可反过来想,这何尝不是我们的机会?”

林苏微微睁大眼睛,眸中闪过一丝错愕。

墨兰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冷冽锋芒的笑意,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金石之音:“所以,我的意思是——先应下他。”

“不仅要应下,还要做得漂亮,做得滴水不漏,让他彻底放下戒心,将你视作心腹。”她伸出手指,轻轻点在林苏的眉心,语气斩钉截铁,“他要太子的消息,你便给他。但给什么,何时给,如何给,主动权必须握在你手里。无关痛痒的日常琐事,大可如实禀报;涉及要害的机密,便真假掺半,虚虚实实。更要借着为他办事的名头,顺藤摸瓜,去摸清他的势力网——他与哪些官员勾结,哪些将领是他的爪牙,他的粮草囤积在何处,他的暗线布在了哪里,甚至他的软肋,他的逆鳞,都要一一记下。”

烛火映着墨兰的侧脸,她的眼神变得幽深,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波谲云诡的朝堂:“《孙子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今是他想利用你,探听太子的动向,你又何尝不能借此机会,反过来将他摸个透彻?将他那些结党营私、谋逆夺权的勾当,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在心里,藏在暗处,待到时机成熟,这便是置他于死地的利刃。”

说到此处,墨兰的语气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吐出的字句,字字石破天惊:“然后,在最关键的时候,让他死。”

“让他死”三个字,落在暖阁的静谧里,竟带着一种凛冽的寒意。林苏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母亲。她的眼神,她的语气,她的谋略,都透着一种令人心惊的胆识与狠厉。

墨兰看出了女儿的震惊,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看透世情的沧桑,有身不由己的无奈,更有被逼到绝境后,为护家人而生出的狠绝:“傻孩子,你以为,这深宫朝堂的倾轧,与内宅的争斗,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不过是赌注更大,手段更狠罢了。内宅里,争的是衣食住行,是夫君的宠爱;朝堂上,争的是权势性命,是天下的归属。他二皇子可以为了皇位,不顾兄弟伦常,不念骨肉亲情,我们为了自保,为了护住这个家,护住你和姐姐们的性命,有些事,不得不做。”

她重新握住林苏的手,那双手曾经只拈得起丝线,抚得了琴弦,如今却坚定有力,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记住,我们不是要主动害人。是他先把刀架在了我们的脖子上,我们不过是,被迫挥剑反击。应下他,是缓兵之计,是权宜之策,更是反击的开始。”

墨兰的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搜集他的罪证,握紧他的把柄,待到合适的时机——或是他即将登临太子之位,得意忘形之际;或是他与太子斗得两败俱伤,两虎相争之时——便将那致命的一击,狠狠还给他。”

她转过头,看着林苏,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届时,我们或许不仅能全身而退,还能借着揭发谋逆之功,博得新君的赏识;即便不能,也能让新君看到我们的立场,换来一份忌惮下的平安。”

烛火摇曳,映着墨兰坚毅的面容。林苏望着母亲,心中的震撼久久未平。她忽然明白,母亲早已不是当年的盛墨兰了。生活的磨砺,产业的经营,家族一次次的危机,早已将她淬炼成了一位真正能审时度势、运筹帷幄,甚至敢于在刀尖上行走的女子。

“母亲,我明白了。”林苏深吸一口气,重重颔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坚定取代,她的声音清亮,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先示弱,再潜伏;先为棋,再为弈;伺机而动,一击致命。

林苏悬在心头的巨石轰然落地。她知道,母女二人已然心意相通,从此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漩涡中,同生共死。但心头的尘埃落定后,更现实的考量浮出水面,她望着墨兰,语气中带着几分审慎的思索:“母亲,虚与委蛇、借力自保只是权宜之计。可我们最终要的,究竟是什么?难道仅仅是扳倒二皇子后,求得新君的一丝怜悯与赏赐,安稳度日?”

她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清亮而坚定:“我们如今的产业,不过是些零散的蚕丝作坊、几顷棉田,还有京城这一家‘锦绣风华’铺子。规模小,人脉浅,地域受限严重。即便没有二皇子的阻挠,想真正打破格局,做成遍布南北的大生意,难如登天。借着这次与二皇子周旋的机会,我们是否能……图谋更大的天地?”

林苏的话音刚落,墨兰的脸上骤然绽开一抹奇异的神采。那是压抑了五年的渴望终于找到了出口,是深思熟虑后胸有成竹的笃定,更是即将挣脱桎梏、大展拳脚的兴奋与灼热。她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书架旁,在一堆诗词典籍中翻找片刻,抽出一本封面素雅、用蓝布装订的厚厚册子。册子边缘已经被摩挲得有些毛边,显然是时常翻阅。

她将册子摊开在林苏面前的案几上,烛光下,密密麻麻的字迹映入眼帘。林苏定睛一看,不由得心头一震——册子上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笔迹与思路,却被人用朱笔巧妙地串联、批注,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体系。

左侧的字迹清隽秀丽,正是她自己的手笔,上面详细记录着她在工坊推行的各项新规:“工分奖励制”后附着具体的换算标准,“集体食堂”的运营细则与成本核算,甚至还有“技能培训章程”中不同工序的教学流程。每一条款旁,都有墨兰用朱笔写下的批注,字迹圆润却力道十足:“此法固本,人心所向,能聚长久之力”“可持续发展,不伤根本”“宜推广至所有产业,是留人关键”。

而右侧的字迹,则是墨兰亲笔所书,记录的竟是对明兰管理顾侯府及名下产业方式的归纳总结。“赏罚分明,金钱驱动效率”下面,她标注了明兰如何用重金激励管事、用罚款约束下人;“利益绑定,上下齐心”旁绑定,上下齐心”旁,写着顾府田庄如何让佃户分成、商铺如何让掌柜入股;“简化流程,实用至上”后,更是详细拆解了明兰如何削减冗余环节、提高办事效率。旁边的朱笔批注同样一针见血:“此法速效,立竿见影,能快速聚拢资源”“直击人心弱点,短期内成效显着”“可与曦曦之法互补,刚柔并济”。

“你看。”墨兰的指尖划过册子上的字迹,眼中光芒流转,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这几年,我一边看着你在工坊里折腾这些新法子,看着你把一群散沙般的织女、农夫,拧成一股绳,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你卖命;一边也在观察明兰——她嫁入顾府后,把那样一个烂摊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名下产业更是日进斗金,靠的就是这些直接有效的手段。”

她抬起头,看向林苏,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自信与笃定:“我琢磨了许久,你的法子,重在长远,是‘养人、育人、留人’,把根基打得无比牢固,就像大树的根,扎得深,才能抗住狂风暴雨;明兰的法子,重在当下,是‘驱人、励人、聚人’,能快速见效,就像大树的枝干,长得快,才能迅速枝繁叶茂。两者单独用,都有缺憾——你的法子见效慢,容易被人抢占先机;她的法子太刚硬,容易失了人心。可若是结合起来,便是真正能成大事的管理之道。”

墨兰合上册子,指尖轻轻摩挲着封面,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这几年,我名下的那几家布庄、田庄,就是悄悄用这套‘刚柔并济’的法子在打理。明面儿上,用明兰的法子,真金白银地赏,毫不含糊地罚,让管事和伙计们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也不敢偷懒耍滑;暗地里,用你的法子,悄悄设了互助基金,给伙计们的家人看病减免费用,给表现好的伙计提供技能培训,让他们能挣更多的钱,能长久地做下去。”

她微微一笑:“所以你看,我那些产业虽从不张扬,却总能稳步盈利,伙计们也异常稳定,很少有人跳槽。这就是这套法子的威力——既让他们‘拼命干’,又让他们‘安心留’。”

林苏恍然大悟,心中的震撼难以言表。她一直以为母亲只是默默支持她,却没想到,母亲早已在暗中观察、学习、融合,将她和明兰的经验融会贯通,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管理哲学,还悄悄付诸实践,打下了如此坚实的基础。

“我等了五年,曦曦。”墨兰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眼中闪烁着灼热的光芒,“从你第一次提出要养蚕缫丝,从你拿出第一匹改良的蚕丝,从我下定决心不再依附梁晗,要靠自己撑起一片天开始,我就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们的产业、我们的想法,真正走出京城这方寸之地,做大做强,真正不受任何人掣肘的机会!”

“那……我们要在京城扩张?”林苏下意识地问道。京城是天子脚下,是天下的中心,商机无限。可转念一想,她又摇了摇头,“不妥。京城世家大族太多,盘根错节,各方势力交织,水太深。我们的产业刚有起色,贸然扩张,只会成为众矢之的,更何况还有二皇子这层关系,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说得好!”墨兰赞许地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知女莫若母”的欣慰,“京城不是我们的战场,是困住我们的牢笼。我们要走出去,去一片更广阔、更适合我们的天地。”

她的目光骤然变得悠远而坚定,仿佛穿透了暖阁的墙壁,穿透了京城的重重宫阙,投向了遥远的南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第一站,我们去——泉州!”

“泉州?”林苏微微一怔,眼中露出几分意外。她虽听闻过泉州的富庶,却从未想过,母亲会将目光投向那里。

“对,就是泉州。”墨兰的眼中泛起一层温润的光泽,那是对故土的追忆,与野心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动人,“那是我的故乡,也是我儿时常常流连的地方。我虽在泉州长大。那里有我年少时的闺中好友,有一同吟诗作赋、刺绣女工的伙伴。”

她的语气变得愈发热烈,仿佛已经看到了泉州的繁华盛景:“这些年,我虽身在京城,却从未断了与她们的联系。偶尔的书信往来中,我知道她们如今都已嫁作人妇,各自撑起了一片天——有的成了扬州盐商之家的当家主母,手握巨额财富,人脉遍布江南;有的嫁入了当地官宦人家,能接触到府衙的核心事务;还有的,嫁给了江南织造局的官员,掌管着丝绸贸易的关键环节。我们当年的情分,可不是京城这些虚与委蛇的应酬能比的,那是过命的交情。”

墨兰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晚风吹拂着她的发丝,也吹来了远方的憧憬。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与笃定:“更重要的是,泉州是是南北漕运的咽喉枢纽,舳舻相继,货物辐辏,商贾云集,风气比京城开化得多,对新鲜事物的接受度也更高。”

她转过身,走到林苏面前,双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力道之大,传递着她内心的激动与坚定:“那里有最优质的蚕丝,有最繁华的市场,有最畅通的商路。丝绸、盐业、茶叶、瓷器……各行各业都有深厚的根基,可他们的管理方式,还停留在老一套的‘压榨’与‘松散’上,从未有过我们这样‘工分加赏银’‘保障加工会’的新式法子!”

“在那里,我们有天然的人脉可以借力——盐商主母能帮我们打通资金和运输的关节,官宦夫人能帮我们避开地方的刁难,织造局的内眷能帮我们拿到最好的原料和销路。我们有广阔的市场可以开拓——扬州的丝绸不仅行销江南,更能通过漕运北上京城、南下海外。我们还有相对宽松的环境可以试验我们的法子——没有京城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没有那么多势力掣肘,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建工坊、拓店铺,把这套结合了你我与明兰智慧的管理体系,彻底落地生根!”

墨兰的话语,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林苏心中激起千层浪。她从未想过,母亲的布局竟如此深远。这五年来,母亲不仅在学习、在实践,更在悄悄编织一张跨越南北的人情网络,将目光投向了扬州这片沃土。那里有她的根,有她的人脉,更有她们母女二人实现野心的无限可能。

一股豪气从林苏胸中喷涌而出,她反手握紧母亲的手,眼中闪烁着与墨兰如出一辙的坚定与灼热:“好!母亲,我们就去泉州!”

“我们在泉州建最大的蚕丝工坊,用我们的法子,让每一个织女都能吃饱穿暖、老有所依、学有所成!”

“我们在泉州开最气派的铺子,把改良后的丝绸、新织的棉布,卖到江南的每一个角落,卖到京城的达官贵人手中,卖到海外的番邦异域去!”

“我们要让‘锦绣风华’的招牌,在泉州打响,在江南扎根,最终行销天下,成为无人能及的商业传奇!”

墨兰重重地点头,眼中泪光闪烁,却不是悲伤,而是激动与欣慰。她看着眼前的女儿,仿佛看到了五年前那个初露锋芒的小小少女,如今已然长成了能与她并肩作战的伙伴。母女二人相视而笑,那笑容里,有对过去种种桎梏的彻底告别,有对未来风雨兼程的坦然接纳,更有对即将开创的宏图伟业的无限期待。

京城是帝王的棋盘,是皇子们争权夺利的战场,她们不过是被迫卷入的棋子,身不由己。

但泉州,将是她们自己的天地。是她们挣脱束缚、大展拳脚的沃土,是她们用智慧与汗水,开创属于自己商业帝国的起点!

夜色渐深,暖阁内的烛火却烧得愈发旺盛,映照着母女二人紧握的双手,也照亮了那条通往江南的、充满挑战与机遇的道路。一场跨越南北的商业布局,就此在这摇曳的烛光中,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