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残垣携手拓荒途(1/2)

连日的瓢泼大雨,在第五日的傍晚,终于渐渐收住了声势,从倾盆之势转为淅淅沥沥,最终只剩下屋檐滴答的残响。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吝啬地透出几缕惨淡的天光,照在泥泞不堪、万物凋敝的大地上。

雨停了,但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林苏站在已经初具规模、被划分为数个功能区的临时安置点高地上,望着下方。经过五天不眠不休的全力组织,这里勉强维持着一种脆弱的秩序:窝棚区虽然简陋,但排列相对整齐,避开了低洼积水处;公共灶台日夜不熄,熬煮着稀薄却足以吊命的粥汤;由灾民中略通草药者组成的简陋“医棚”,尽力照顾着病患;在梁圭铮带领的护卫和灾民自组的巡查队维持下,抢掠斗殴等恶性事件被压至最低。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的腥气、柴火的烟味和隐约的药草苦涩,风吹过窝棚的茅草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人压抑的叹息。

“雨停了!”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声,声音嘶哑干裂,却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像一颗石子投进死寂的湖面。

麻木的人群中起了一阵微弱的骚动,许多人钻出低矮的窝棚,佝偻着脊背仰头望着那久违的、哪怕并不明媚的天光。他们的脸上沾着泥污,衣衫褴褛地贴在身上,露出的皮肤带着长期浸泡的浮肿,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第一次闪烁起类似“希望”的东西,尽管那希望薄得像风中残烛,一吹就灭。

“我们可以……回家了?”一个妇人搂着怀里面黄肌瘦的孩子,怯生生地问,声音细若蚊蚋,目光却执拗地投向远方——那里是被洪水彻底改变模样的故土方向,曾经的田垄屋舍,如今只剩下一片浑浊的汪洋和裸露的树梢。

回家。

这两个字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所有人强撑的平静,触动了心底最脆弱的弦。可家在哪里?

林苏派出的勘探小组,是踏着没膝的淤泥,在断枝残垣间跋涉了整整一日才回来的。他们带回了更详细,也更为残酷的消息:大河在这次罕见的洪峰和持续暴雨的冲击下,彻底挣脱了旧河道的束缚,蛮横地改道而去。原本星罗棋布的村庄、纵横交错的田垄、平整宽阔的道路,或被浑浊的洪水彻底吞噬,或被厚厚的淤泥和腐烂的杂物覆盖,地形地貌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许多人家世代守护的祖坟,都被冲得没了踪迹,更遑论那些本就低矮的屋舍。

一些身体稍恢复些力气、心思也开始活络起来的村民,开始三三两两聚在窝棚的阴影里,头挨着头低声交谈。他们的话题不再局限于眼前的饥饿和病痛,目光开始飘向更远的地方,像迷途的孤鸟,试图寻找一根可以落脚的枝桠。

“听说下游三十里的赵家庄,堤坝是去年新修的,石料夯得实,好像没全垮,不知道那边的人咋样了……”一个汉子捻着手里的半截烟杆,声音压得极低,眼里满是试探。

“王镇那边有我远房表亲,早年做过豆腐生意,家底厚实些。就是不知道路断了没有,能不能投奔……”一个老妇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的补丁。

“南边山里地势高,听说受灾轻,山里还有野果野菜能填肚子。不知道官府有没有在那里设粥厂,日子会不会比这里强点?”

“嘘——小声点!”有人慌忙摆手,警惕地瞥了一眼不远处巡逻的护卫,“咱们这儿的粮食……还能撑几天?你们没瞧见,灶上的粥越来越稀了?”

打听,比较,权衡。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在绝望的泥沼里,拼命扒拉着任何可能的更好出路。一股不安的、寻求流动的气息,开始在安置点的每一个角落弥漫开来。这气息像潜藏的火苗,一旦遇到一点火星,就可能燃起燎原之势——一旦形成大规模的盲目流动,刚刚建立的脆弱秩序会瞬间崩溃,流离失所的灾民会沦为瘟疫最好的温床,到那时,一切都将万劫不复。

而放眼望去,这片被洪水蹂躏过的土地,真正是民不聊生。

田地尽毁,龟裂的泥地里还泡着腐烂的秧苗,今年的收成已成泡影,来年春耕的种子,更是不知被埋在何方的淤泥之下。房舍倒塌,断壁残垣间挂着破烂的衣物,重建家园需要人力、需要砖瓦木料、需要时间,可眼下,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和资源。牲畜溺毙,牛羊的尸体漂浮在低洼的水洼里,发出阵阵恶臭,犁耙锄头这些赖以生存的生产工具,早就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恢复生产的基础,几乎被彻底清零。

更可怕的是,大水之后必有大疫的阴影,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每个人的头顶,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尽管林苏三令五申,强调饮水必须烧开、污物需集中掩埋、发现病患立刻隔离,可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缺医少药,连干净的布条都难以寻觅,能否挡住瘟疫的侵袭,谁的心里也没有底。

官府的力量依然不见踪影。或许,他们正在州府的高墙之内,为了赈灾的钱粮博弈不休;或许,他们早已将这片被洪水吞噬的土地,划为了不值得耗费心力的“重灾区”,弃之不顾。林苏和四妹妹她们带来的粮食和药品,像投入沙漠的一捧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用不了几日,就会彻底见底。

林苏望着眼前这一切,指尖冰凉,心中没有丝毫雨停的轻松,反而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沉得喘不过气。

雨停了,不过是给了他们一个喘息之机,一个从“紧急求生”转向“艰难求生”的短暂窗口。接下来的路,远比暴雨倾盆时更加漫长,更加崎岖:要防止灾民失控流动,要设法从绝境中获取更多可持续的物资,要着手规划长期的安置和重建,要应对随时可能爆发的疫情,还要……面对那条改道后,性情愈发暴戾、不知会带来福祸的“新”母亲河。

她缓缓转身,目光落在一直跟在身边的梁圭铮、严婉娘和几位“片首”骨干身上。他们的脸上满是疲惫,眼窝深陷,可眼神里,却透着一股不肯屈服的韧劲。

“雨停了,但我们不能停。”林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周遭的嘈杂。

“通知下去,从明天开始,我们的工作重点要变。”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一字一句,清晰有力:

“第一,加强巡查和人员登记,未经允许,不得擅自离开安置点范围。尤其要留意那些试图携带家当远走的人,尽力劝返,把盲目流动的风险,一条条掰开揉碎了,讲给他们听。”

“第二,‘抢险片’的人,除了维护现有设施,从明天起,分批分组,开始有组织地清理通往附近较高、较安全区域的通道。另外,派人仔细勘察周边地形,寻找可以开垦的零星地块,哪怕只能种点萝卜、青菜这种快熟的菜蔬,也好过坐吃山空。”

“第三,婉娘姐姐,”林苏看向严婉娘,目光柔和了几分,“你的‘账房安抚片’,从今天开始,要详细登记每个人的籍贯、原有产业、技能特长。我们需要知道,这些人里,谁是木匠,谁是瓦匠,谁会看病,谁会织补,谁懂得耕种,谁擅长渔猎……我们要把人的用处,也‘统计’起来,把每个人的力气,都用在刀刃上。”

“第四,挑选几个腿脚利索、嘴巴伶俐的人,分成两队,往更远的、可能未受灾或轻灾的州县方向试探。记住,不是去讨饭,是去打听消息——看看有没有以工代赈的机会,或者,有没有可能采购到更便宜的粮食、种子、工具。”

她的指令一条条清晰下达,目光沉稳,像一盏在风雨飘摇中始终亮着的灯。她没有许诺一个光明的未来,没有说过一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空话,只是告诉人们,接下来该做什么,该往哪里走。

有时候,在巨大的迷茫和苦难面前,一个明确而具体的目标,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雨停了,家园却已陌生。

但活着的人,总要在这片被洪水重新塑造过的、满目疮痍的土地上,一步一步,踩出一条继续活下去的路。

那些怀着渺茫希望、想去寻找“更好出路”的村民,没过几日,便陆陆续续、神情比离开时更加灰败地踉跄着回到了林苏建立的安置点。他们身上的衣衫更破了,脚上的草鞋磨得只剩半截,有的还带着未愈合的伤口,带回来的不是粮食或希望,而是足以将人最后一丝求生欲碾碎的、冰冷刺骨的现实。

“进不去了……真的进不去了!”一个中年汉子刚踏入安置点,就腿一软瘫坐在泥泞里,手里的木棍“啪”地掉在地上,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县城、大镇的城门都关得死死的,包着铁皮的木门板拼得严丝合缝,连条缝都不露!官差拿着刀枪站在城头上,看见我们靠近就放箭驱赶,箭镞擦着头皮飞过去,喊话说怕流民带疫病进去,也怕人多了生乱……根本不管我们是不是附近十里八乡的乡亲,只把我们当瘟神!”

他说着,掀起破烂的衣襟,露出肩头一道结痂的箭伤,那伤口还在渗着血,“我就往前多走了两步,想求他们给点吃的,就挨了这一下……要不是跑得快,命都没了。”

旁边一个拄着拐杖的老者,浑浊的老泪顺着布满沟壑的脸颊往下淌,一双手使劲捶打着冰冷的地面,泥土溅满了他的脸,“完了……全完了!下游的李家集,整个镇子都被大水吞了!大河改道那时候,水头像一堵数丈高的墙似的直接拍过去,房子跟纸糊的一样塌了,听说逃出来的人没几个……现在河面上还漂着尸体,泡得发胀,臭得几里地都能闻见……”

更令人心悸的,是关于反抗与镇压的消息。一个年轻后生缩着脖子,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树叶,眼里满是劫后余生的恐惧,凑到人群里压低了声音:“北边孙官庄那边,实在活不下去了,村里的人凑了上千号,拿着锄头镰刀,想去冲开县城的粮仓讨口饭吃……可还没到城门半里地,就被早就埋伏好的官兵和乡勇堵住了!官兵的火铳响起来跟打雷似的,乡勇拿着刀砍过来,跟砍庄稼似的……好多人都没了,血把那片地都染红了,渗进泥里,踩上去都黏脚……领头的几个,脑袋现在还挂在城门口的旗杆上示众呢,风吹得晃悠……”

起义,或者说只是求生的暴动,那点微弱的火苗刚刚燃起,就被封建国家机器以最无情、最高效的方式碾碎。上位者的逻辑简单而残酷:稳定压倒一切,哪怕是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稳定”。百姓的性命,在维护统治秩序的铁律面前,轻如草芥,贱如尘埃。

这些消息像瘟疫一样,顺着安置点的每一条泥泞小道蔓延,比腹中空空的饥饿更摧残人心,比刺骨的寒风更让人绝望。最后一丝对外部救援、对逃出生天的幻想,彻底破灭了。绝望不再是汹涌的潮水,而是变成了沉在水底的淤泥,裹着所有人的四肢,让他们连挣扎的力气都快没了。

而就在这绝望的谷底,一种更加刺目惊心的“贸易”,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安置点外围。

几辆破旧的驴车、牛车碾着泥泞驶来,车轮陷在泥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哀鸣。车上跳下来几个面色麻木、眼神却透着精明的汉子,他们往地上一坐,就扯着嗓子喊起来,声音粗粝,像一把钝刀割着所有人的耳膜:

“收孩子喽!八岁以下男女童,模样周正的,换糙米一斗!手脚齐全的,换半斗!缺胳膊少腿的,白送都不要!”

“半大闺女小子,能干活能跑腿的,价格面议!要是会缝补会喂猪的,能多给半升米!”

“卖身葬亲的也过来瞧瞧!签了死契,立马给你二百钱,够买副薄皮棺材了!”

卖儿鬻女。

这四个字,从前只在史书里见过的、带着墨汁冷意的词语,此刻变成了活生生的、就在眼前上演的人间惨剧。

安置点的角落里,几个彻底被生活压垮的父母,蜷缩在窝棚的茅草边,搂着骨瘦如柴、饿得连哭都没力气的孩子,做着此生最痛苦的决定。一位母亲把脸埋在孩子稀疏的头发里,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喉咙里挤出来,像被掐住脖子的雀鸟;旁边的父亲抱着头,肩膀剧烈地颤抖,指缝里漏出压抑的抽泣,却不敢放声,怕惊扰了怀里懵懂的孩子;孩子眨着无神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父母流泪的脸,伸出干瘦的小手去擦母亲的眼泪,嘴里还念叨着“娘,饿……”。每一幕,都像钝刀子割肉,割得围观的人心口发紧,却又无能为力。

一个干瘦如柴的汉子,手里攥着一斗散发着霉味的糙米,那糙米里还混着沙子和稗子,他用这斗米,换走了邻居家五岁的女儿。小姑娘被那汉子抱起来时,似乎才明白过来要和爹娘分开,突然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爹!娘!我不走!我要跟你们在一起!”她的小手在空中乱抓,指甲抠到了汉子的胳膊,却被汉子不耐烦地甩开。那哭声像利箭,射穿了安置点里许多人最后的心理防线,有人别过头去抹眼泪,有人捂住了自家孩子的嘴,生怕下一个被送走的就是自己的骨肉。

还有一个妇人,“噗通”一声跪在“人牙子”面前,额头磕在冰冷的泥地上,磕出了血印,她一边磕头一边哀求:“行行好,收下我家小子吧,他十岁了,能挑水能劈柴,给口饭吃就行,让他当牛做马都行……”那孩子死死拽着母亲的衣角,小脸涨得通红,满脸是泪,却倔强地不肯松手,嘴里反复喊着:“娘,我不走,我能干活,我不吃饭了还不行吗?”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与此同时,从那些侥幸逃回的、略有见识的村民只言片语中,以及严婉娘通过早年行善结识的一些隐秘渠道得到的一点风声里,林苏得知,在远离这片人间地狱的城镇,在那些高墙深院的王府官邸之中,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天地。

达官贵人们的宴饮歌舞并未因远方的洪灾而稍减分毫,反而似乎更添了几分“及时行乐”的放纵。江南运来的新奇戏班在戏台上演着缠绵的昆曲,御膳房送来的精致点心摆了满满一桌,西域进贡的奢华衣料在贵妇们的身上流转,价值千金的茶叶煮出的茶汤,只喝一口就被随手倒掉。或许有几位官员会在宴会上假惺惺地感叹几句“民生多艰”,捐出些微不足道的银钱以示“仁善”,转头便又沉浸在风花雪月、权力倾轧的算计之中。对于他们而言,这场吞噬了无数生命、改变了千里地貌的洪灾,不过是奏折上一个需要潦草处理的麻烦,是朝会上几句可以攻讦政敌的言辞,甚至是一次可以从中牟利的“机会”——倒卖朝廷下发的救灾物资,兼并灾后无主的土地,放高利贷给走投无路的灾民,每一条路,都能让他们的腰包更鼓。

上位者的寻欢作乐,与底层百姓的卖儿鬻女、易子而食,构成了这个封建王朝末世最刺眼、最残酷的对比。这套运行了数百年的制度,早已烂到了根子里:它无法有效动员力量救灾,只会用暴力镇压求生者的反抗,并用一种近乎自然淘汰般的冰冷市场逻辑,完成对底层最后一点血肉的吞噬。

林苏站在安置点的边缘,看着不远处那令人心碎的买卖场景,听着风中隐约传来的、来自更远方城镇的悲惨消息,再想到京城那片歌舞升平的奢靡与算计,只觉得一股熊熊怒火在胸中燃烧,烧得她胸口发疼,几乎要冲破她一直维持的冷静。

这根本不是天灾,这是人祸!是腐朽制度之祸!是阶级压迫之祸!

她带来的那套“三人小组”组织方法,可以暂时在这一方小小的安置点建立起秩序,可以救下几百上千人的性命。可她救不了这千里泽国,改变不了这吃人的世道,阻止不了那无形的、系统性的吞噬。

梁圭铮站在她身边,双手紧握剑柄,指节绷得发白,他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愤怒与无力,喉结滚动了许久,才憋出一句:“这群狗官……这群人牙子……简直不是东西!”

严婉娘早已泪流满面,她这辈子行善积德,接济过无数穷苦人,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个人的善心在时代巨轮的碾压下,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像投入洪流的一粒石子,连一点涟漪都掀不起来。

林苏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泥土腥气、腐烂气息和绝望味道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那簇翻腾的火焰被强行压入了更深的冰层之下,转化为更加冰冷、更加坚定的决心。

她不能改变整个世道,但至少,在她力所能及的这片小小孤岛上,她必须守住底线,守住最后一点属于人的尊严。

她大步走向那几辆“人牙子”的车,脚步踩在泥泞里,发出沉稳的声响。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清晰地传遍四周,压过了人牙子的吆喝和孩子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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