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默许封疆埋暗棋(2/2)
“……你,你真是……胆大包天。”皇后最终只喃喃吐出这几个字,声音里带着疲惫与挥之不去的不安,“可你这般行事,终究是险招。一步踏错,万劫不复。若你父皇真的恼了……”
“父皇不会。”长公主语气笃定,眼底闪烁着洞悉人心的光芒,“至少现在不会。他还需要儿臣这块‘石头’,去搅动太子与三皇子那潭越来越浑的水,让他们相互制衡,无法一家独大。更何况,儿臣并未真正触及他的底线——我要的是‘面首’,不是权力,不是兵权,他有什么理由真的动怒?”
皇后默然良久,最终无力地挥了挥手,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罢了,罢了……本宫管不了你。只是……万事小心,切莫真的玩火自焚。”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长公主敛衽行礼,姿态恭敬依旧,眼神却已飘向了殿外,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走出坤宁宫,守在殿外的严婉娘立刻上前,低声问道:“殿下,皇后娘娘似乎被说服了?”
长公主望着宫墙上方那片狭小的天空,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她低声道:“不是被说服,是她暂时找不到更好的理由驳斥,也无力改变现状。梁玉潇说得对,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制造一个‘问题’,让所有人都来围着这个‘问题’转,争论它的对错、荒唐与否,而我们,则在这纷扰的视线之外,去做真正该做的事。”
她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严婉娘,眼中闪过一丝锐芒:“下一步,该让这‘纳妾’的风,吹得更远些了——让江南的文人墨客也议论起来,让父皇觉得这事儿闹得越大,越难轻易处置。顺便,让玉潇知道,她提供的那些‘有理有据’,很好用。”
长公主抬手拂过鬓边的珠花,语气带着几分玩味,又带着几分决绝:“京城的戏台,锣鼓才刚敲响呢。”
流言蜚语如野草般在京城蔓生,烧不尽,吹又生。皇帝在御书房内连着几日面色阴沉,长公主那“纳面首”的请求,像一根尖锐的刺扎在他心头,更成了皇室难堪的笑话,在朝野间沸沸扬扬。这日,他终究无法再容忍这荒唐之事持续发酵,一道旨意,再次召见长公主。
御书房内,香炉青烟袅袅,沉香的馥郁却驱不散凝固的压抑。皇帝端坐龙椅,目光沉沉地看向阶下神情平静、甚至眉宇间还带着一丝慵懒之色的长女,心中五味杂陈——这个自幼聪慧却素来低调的女儿,如今竟越来越让他看不清了。
“孩子,”皇帝开口,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前日所请,实在有违礼法,骇人听闻。皇室尊严,不容如此儿戏。朕,允你换一个愿望。”
这话看似施恩,实则是最后的通牒。皇帝亲手递下台阶,若长公主识趣,便该顺势讨要些金银田宅、珍宝古玩,将这场闹剧体面揭过。
殿内侍立的太监们屏住呼吸,垂首更低,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触怒龙颜。
长公主缓缓抬起头,脸上那丝刻意流露的慵懒顷刻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带着灼热力量的认真。她迎着皇帝审视的目光,脊背挺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坚定,响彻寂静的御书房:
“父皇既如此说,儿臣便斗胆,换一个心愿。”
她略一停顿,眸光微沉,仿佛在回溯南下赈灾的种种——灾区泥泞的道路,灾民绝望的哀嚎,她亲手带人垒起的堤坝,深夜里分发的热粥,浊浪中救起的妇孺……片刻后,她抬眼,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语速渐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与担当:
“此次赈灾,儿臣亲历洪涝之威,目睹百姓流离之苦,亦亲手从滔滔浊浪中救起过垂死的妇孺,安抚过绝望的黎民。儿臣深知,天灾难防,人事更艰。灾区重建,非一朝一夕之功,需长治久安之策。若父皇真要赏赐,儿臣不敢求金银珠宝,只求父皇将此次受灾最重、亟待重建的那片区域,赐予儿臣作为汤沐邑(封地)!儿臣愿立军令状,必竭尽全力,抚恤流民,重整河工,恢复民生,定将那疮痍之地,变为安居乐业之所!此非为儿臣私欲,实为受灾百姓请命,为我朝社稷分忧!”
以封地为赏!
此言一出,御书房内瞬间落针可闻。侍立的太监们惊得差点抬起头,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皇帝更是瞳孔骤缩,龙袍下的手指猛然攥紧了扶手,指节泛白——这哪里是换一个愿望?这简直是图穷匕见,是公然索要裂土实封的权力!
公主拥有名义上的汤沐邑本不稀奇,多是富庶之地象征性收取税赋,从无实际治理之权。而长公主索要的,却是刚刚经历大灾、百废待兴、甚至隐伏着民怨的“灾区”!这看似是接过一个烫手山芋,实则要的是对那片土地实实在在的治理权、人事任免权、财政支配权!一旦做成,便是扎扎实实的功绩与根基,足以让她从一个依附皇权的公主,变成真正手握一方实权的统治者!
皇帝沉默了。这沉默比雷霆震怒更让人心悸,御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冰。他死死盯着长公主,眼中风云变幻——惊怒、审视、揣度、忌惮,甚至一丝极淡的惊疑交替闪过。他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女儿,或许从提出“纳面首”开始,就在谋划这一步!以荒唐掩真实,以私欲蔽公心,用一场朝野哗然的闹剧,掩盖真正的野心,最终亮出的,竟是如此锋利而惊人的诉求!
长公主的请求如惊雷炸响,再次震动朝堂内外。这一次,引起的震荡远超“纳面首”的荒诞——裂土实封,这是触及皇权根基的大事,容不得半分儿戏。
更让人震惊的,是此事发生后的第三日,一股意想不到的力量悄然崛起。
先是宫中几位育有公主(尤其是有成年公主却未必得宠)的妃嫔,开始委婉地在皇帝面前提及:“长公主仁勇,心系黎民,若能亲掌一方治理,亦是陛下仁德教化之体现,不失为美谈。”紧接着,这些妃嫔背后的家族,或在朝议时含蓄附和,或通过门生故旧传递风声,表示“公主抚民,古亦有之,若能使灾区得安,于国于民皆是好事”——他们未必真心支持长公主,却看中了这背后的利益:若长公主得偿所愿,自家女儿或许也能分得一杯羹,家族亦可借此攀附新的势力。
随后,几位已经出嫁、在夫家未必掌实权,或封邑贫瘠的公主,也纷纷通过各种渠道表态——或上书皇帝,盛赞长公主“心怀天下,勇担重任”;或请安时在皇后、太后跟前提及,言辞间对长公主的“担当”与“魄力”颇多赞誉,隐隐透出“姊妹同心”之意。而她们所嫁的家族,有些为了讨好宫中妃嫔背后的势力,有些为了在未来的权力格局中提前押注,有些单纯觉得此法若成,或许能提升所有公主的地位,竟也陆续表态,认为“长公主有功于国,请封灾区以安百姓,合乎情理”。
一时之间,一股由后宫妃嫔、出嫁公主及其联姻家族组成的、看似松散却指向明确的“赞同”力量,悄然浮现在朝堂与后宫之间。他们各怀心思,却在“支持长公主请封”这件事上达成了默契,形成了一股连皇帝都未曾预料的舆论合力。
朝堂之上,原本太子与三皇子争斗的二元格局被彻底搅乱。太子阵营陷入两难——反对?便坐实了“不顾灾民、打压有功皇姐”的骂名,更会得罪后宫妃嫔与联姻家族;支持?岂非坐视一个手握实权的公主崛起,未来可能威胁太子的地位?三皇子阵营亦是如此,既想借此事打击太子,又忌惮长公主得势后难以控制;唯有五皇子眼中异彩连连,抚掌暗笑,乐于见到这潭水被彻底搅浑,坐收渔翁之利。
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下方神色各异、暗流涌动的臣子,听着后宫隐约传来的风声,指尖一次次敲击着龙椅扶手,心中第一次感到了棘手——这个一向被他视为“女儿家”的长女,抛出的不仅仅是一个封地的请求,更是一块投入深湖的巨石,激起了他未曾预料、也一时难以掌控的层层涟漪。
她要的,从来不是面首,是实打实的封地与治权。
而响应的,也不仅仅是她自己的野心,更是整个皇室女性及其背后势力,隐隐躁动的、对更多权力与自主的渴望——她们被困在后宫、后宅的方寸之地,长公主的请求,成了她们打破桎梏的一次试探,一次借势发声的机会。
皇帝的目光,最终再次落回阶下长公主的脸庞上。她沉静而立,坦然无畏,没有丝毫慌乱,仿佛早已料到今日的局面。
这封地,给,还是不给?
给,便开了公主裂土治民的先例,后患无穷,恐动摇皇权根基;
不给,如何平息那悄然形成的“赞同”之声?如何对待刚立大功、言辞恳切“为民请命”的女儿?如何面对灾区百废待兴的现实?又如何安抚后宫与联姻家族的情绪?
长公主迎着父皇复杂难辨的目光,心中清明——她这把火,已经真正烧起来了。不仅烧向了梦寐以求的封地,更烧向了那笼罩在皇室女性头顶数百年的、无形的枷锁。江南的林苏为她谋划的舆论与人心,正在京城的朝堂与后宫中,悄然发挥着作用。
僵局,已然形成。而破局的关键,牢牢握在那至高无上、却首次感到进退维谷的帝王手中。
五皇子在御前“恳切”陈词,言及“皇姐有功于社稷,心系黎民,若赐封地使其施展抱负,既显天家恩德,亦可为后来者立一典范”——说罢,目光恳切地望向皇帝,意有所指地提及自己即将及笄的妹妹。这番话将长公主请封之事,从“荒诞私欲”正式抬升到“为国为民、树立典范”的层面。他手下之人亦在士林中隐隐造势,称颂长公主“勇毅仁孝”,治理灾区乃“利国利民之大善”。
消息传到东宫时,夜已深沉。太子正与二皇子围坐。烛火跳动,映照着几人神色严峻的脸,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凝重。
太子捏着探子送来的密报,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密报上清晰记录着五皇子的动向,以及后宫妃嫔、出嫁公主家族的暗流涌动。“老五这是唯恐天下不乱!”他语气冰冷,带着难以掩饰的怒意,“他推波助澜,哪里是为了长安?分明是想借此搅浑水,为他那一系谋利!”
二皇子,声音沉缓:“兄长所言极是。五皇子的心思,臣已揣摩分明:其一,示好长公主,或可引为奥援,分化殿下与三皇子的阵营;其二,亦是最关键之处——为其胞妹将来及笄封赏铺路。若长公主以赈灾之功得实封,便开了公主以功获实邑的先例。他日他的妹妹无论立功与否,要求一块富庶封地,便有例可援,阻力大减。”
太子接口,语气更添冷冽:“更阴险的是,一旦公主实封成为常态,五皇子便可通过其妹的联姻,将封地作为筹码,勾结地方大族、甚至手握兵权的将领,极大扩充其外戚势力与地方根基。”
二皇子带着特有的冷静,甚至称得上冷酷的利益计算:“兄长,正因如此,在下以为,长乐所求封地之事……我等反而应予赞同,甚至暗中促成。”
“什么?”太子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解与怒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若长乐得封,岂不是遂了老五的心意,也开了潘多拉魔盒?”
二皇子却不慌不忙,抬手示意太子稍安勿躁,继续剖析:“兄长请三思。长乐与您、我,乃一母同胞。血脉之亲,纵有嫌隙,亦绝非五皇子、三皇子等隔母兄弟可比。她若得势,根基深厚,将来无论谁登临大位,她终究更倾向于支持同母兄弟,而非外人。此其一,乃亲情之利,亦是最稳妥的押注。”
“其二,”他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众人,“长乐所要的,乃是灾后凋敝之地,百废待兴,治理难度极大,堪称烫手山芋。她若接下,数年内精力、财力必将深陷其中,无暇他顾,更难以在京中兴风作浪,介入储位之争的核心。”
“其三,这才是应对五皇子之策的关键。”他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筹谋的深意,“长乐得封,确实开了先例。但先例既开,如何解读、如何运用,主动权便部分回到了陛下与礼部、宗人府手中。届时,我们可暗中运作,将‘以功获封’之例,与‘公主就藩之制’强行挂钩。不是所有公主都能立功,但就藩之地……却可由朝廷裁定。”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一字一句道:“例如,五皇子的胞妹将来若要求封地,便可援引此例予以同意——但封在哪里?岭南烟瘴之地?西北苦寒之所?或是看似富庶却世家盘根错节、根本无法掌控之地?只需运作得当,给她一块‘远远的、好看的’封地,既能堵住众人之口,彰显兄长宽容大度,又能有效防止其通过联姻为五皇子增添助力。让她去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做个富贵闲人,与京城权柄彻底隔绝,岂不两全其美?”
这番分析,将冰冷的政治算计演绎到了极致。亲情、风险、先例,在他口中都成了可以衡量、交换、利用的筹码。赞同长乐,并非出于一母同胞的情深,而是为了束缚她的手脚,更是为了后来者埋下制度的钉子,可谓一箭双雕。
太子听完,脸上的怒色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思索。他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不得不承认,这番算计虽冷酷,却切中要害,远比单纯反对更为高明——反对,只会让自己落下“刻薄寡恩”的骂名,还会逼得长公主倒向五皇子;赞同,反而能将局势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最终,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传话下去……长公主抚民有功,心志可嘉,若父皇垂询,孤以为——灾区百姓,确需一位仁德坚韧之主予以安抚重建。至于具体章程,当由父皇与朝廷诸公详加斟酌,以成万全之策。”
这番话,便是东宫态度的正式转向。不是热烈支持,而是“基于民生”的“理解性赞同”,既不得罪长公主,也不落下把柄,更将皮球踢回给皇帝与朝廷程序,保留了所有后续操作的空间。
几乎在同一时间,三皇子府中也传出了意思相近的风声。这位此前与太子针锋相对的皇子,竟与东宫达成了罕见的共识,对长公主请封之事,同样采取了“有限赞同”的立场。
朝堂之上,原本因长公主惊世之请而反对声浪最强的两股力量,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默许。一时间,所有压力都集中到了御座之上的皇帝肩头。
皇帝看着手中汇集的各方动态,尤其是两个儿子态度的微妙转变,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渐渐被洞悉一切的冷冽所取代。提起朱笔,悬在奏章之上,久久未落下。他知道,这一笔落下,便开了公主实封治民的先例,皇室的权力图景,将再添一抹无法预测的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