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盛府风云因她起(1/2)
时值大暑,京城热得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日头毒辣,晒得青石板路面反着白花花的光,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只有恼人的蝉鸣在树梢间嘶叫不休。
墨兰约如兰在城南一家不甚起眼、却以冰镇酸梅汤和清净雅间闻名的小酒楼见面。二楼临街的雅间,窗户半开,挂着细竹帘,既能稍稍遮挡烈日,又留了丝缝隙透气。桌上摆着一壶刚沏好的庐山云雾,两碟精致的绿豆糕,还有一小盆冒着丝丝寒气的冰鉴,里头镇着瓜果。
如兰到得比约定时辰稍晚了些。她穿着一身浅碧色杭绸夏衫,料子轻薄,却仍被汗浸湿了鬓角。进了雅间,她先灌了半杯凉茶,才抬眼看向早已端坐的墨兰,语气不算客气:“这么热的天,四姐姐倒是好兴致,约我来这种地方。有什么话不能在府里说?”
墨兰今日也是一身素净的月白绫衫,手里缓缓摇着一柄素面纨扇,额上却不见汗意,显是已来了有一阵子,心静自然凉。她示意如兰坐下,亲手为她斟满茶杯,语气平淡:“府里人多眼杂,有些话,不便说。”
如兰坐下,拿起一块绿豆糕,却又没什么胃口放下,眉头微蹙着,带着挥之不去的焦躁:“可是为着长梧堂兄的事?父亲和哥哥们自有主张,我们出嫁的女儿,能帮的有限,不添乱就是好的。” 她顿了顿,语气更闷了些,“况且我这次回京……也不全是为家里的事。”
墨兰放下纨扇,目光落在如兰难掩憔悴的脸上:“我听说,是顾侯给文妹夫去了信,让你回京的?”
如兰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否认:“说是母亲身子不爽利,让我回来侍疾。正好……”她声音低了下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沿口,“我也……想寻个由头。西北那边,赵家姑娘递了信,说这个月或许有机会……让我能和喜姐儿住几日。官人让我回京,倒是给了我一个现成的借口,回程时‘耽搁’几日,他……也不会起疑。”
提到“喜姐儿”三个字,如兰的声音便抑制不住地发哽,眼圈也瞬间红了。她忙端起茶杯掩饰,指尖却微微颤抖。
墨兰静静地看着她,没有立刻接话。雅间里一时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街市喧哗和恼人的蝉鸣。冰鉴里的寒气丝丝缕缕飘散,却驱不散心头的燥热与压抑。
“你想见喜姐儿,是人之常情。” 良久,墨兰才缓缓开口,声音在闷热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也有件想做的事,想了很久——我想把我小娘,从庄子上接出来。”
“哐当”一声,如兰手里的茶杯没拿稳,磕在桌沿上,溅出几点水渍。她猛地抬头,看向墨兰,眼中的伤感瞬间被惊愕和警惕取代:“接林小娘出来?四姐姐,你莫不是热昏头了?”她语气急促起来,“且不说父亲答不答应,我母亲那里就绝不可能点头!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如何?”墨兰打断她,眼神倏然变得锐利,像冰鉴里渗出的寒气,“是,我小娘是做错了,算计了,害了人。可她也得了报应,在那苦寒偏僻的庄子上熬了这么多年,生不如死。如今我只是想给她换个稍能喘口气的地方,让她苟延残喘,安安生生度完剩下的日子,这也不行吗?”
她身子微微前倾,盯着如兰:“母亲她就那般恨?非要眼睁睁看着她死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尸骨烂在荒郊野外才称心?”
“你!”如兰被墨兰话里的冷意和直呼自己母亲姓氏的态度激得涨红了脸,“我母亲狠心?当年若不是林小娘步步紧逼,机关算尽,盛家后宅怎么会乌烟瘴气,差点毁了哥哥们的前程?我母亲是嫡妻,整治一个兴风作浪、心术不正的妾室,有什么错?倒是你,四姐姐,如今是永昌侯府的奶奶了,翅膀硬了,就想翻旧案,替你那罪有应得的生母张目了?”
“旧案?”墨兰嗤笑一声,那笑声在闷热的雅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兰,你我都是从那后宅里滚过来的人,里头的对错黑白,真有那么分明?”
她不再摇扇,声音压低,却字字如刀:“当年若没有祖母的默许甚至推波助澜,我小娘一个无依无靠的妾室,真能翻起那么大的浪?若不是父亲只顾着自己前程官声,对后宅之事睁只眼闭只眼,一味纵容某些人,又一味打压另一些人,后宅又怎么会失衡到那般地步?”
她看着如兰骤然变化的脸色,继续逼近:“是,我小娘有罪。可盛家后宅那潭水,谁的手又是完全干净的?王氏就没算计过?就没借刀杀过人?祖母就没权衡利弊,暗中拨弄过棋子?父亲……他就全然无辜?”
“如今你我都为人母了,”墨兰的语气忽然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共鸣,“当知道为子女计深远,是什么滋味。我为我那在庄子上熬日子的小娘谋划一份晚年安宁,就如同你为远在西北、隐姓埋名的喜姐儿冒险谋划见一面一样,不过是尽一份为人子女的心!凭什么你念着女儿就是慈母心肠,我惦记生母就是忤逆不孝、翻旧账?就因为你母亲是高高在上的嫡妻,我小娘是卑微低贱的妾室?就因为她当年斗输了,所以活该永世不得超生,连死前换口干净饭吃都不配?”
这一连串的质问,又狠又准,句句砸在如兰心上。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干涩,竟有些无言以对。后宅那些阴私算计,她并非全然无知。而想到喜姐儿,她心中那堵名为“嫡庶尊卑”、“规矩体统”的高墙,便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墨兰见她神色动摇,眼底的凌厉稍敛,语气却陡然一转,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讥诮与冰冷的恨意,将矛头引向了那座盛家至高无上的“佛堂”:
“说到底,我们都怨错了人。”墨兰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针,“当年若不是祖母……既要利用我小娘制衡你母亲,维持她老人家在后宅的超然地位和掌控力,又在东窗事发时,毫不犹豫地舍弃这颗棋子,以保全盛家的‘颜面’和‘规矩’,我小娘未必会走到那般绝境,后宅也未必会闹到那般不可收拾!”
她看着如兰骤然睁大的眼睛,继续一字一句道:“她老人家永远端坐高堂,永远站在‘道理’和‘家族大局’那一边,可我们这些做女儿、做妾室的,却成了她权衡利弊时,随时可以牺牲掉的代价!你的喜姐儿,若不是被逼到走投无路,怕连累文家‘清誉’、盛家‘体面’,何须远遁西北,隐姓埋名,与亲生父母骨肉分离?我的小娘,又何须在庄子上苦熬岁月,等着油尽灯枯?”
“祖母”二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如兰心中深藏多年、不敢触碰的怨怼之渊。是啊,寿安堂里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当年对许多事真的毫不知情吗?她的点拨,她的默许,她关键时刻的取舍……喜姐儿的事,老太太难道没有为了文炎敬的仕途、盛家的名声,而默许甚至促成了那最终的决定吗?自己身为母亲却无力保护女儿的锥心之痛,老太太可曾真正体会过?还是只一句“为了家族,忍一忍”便打发了?
如兰眼中的抵触、辩驳、乃至因母亲而生的维护,渐渐被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凉与积压已久的愤怒取代。她想起喜姐儿离家前夜,那双盛满绝望与决绝、最后深深看自己一眼的眸子,想起这些年午夜梦回的心如刀绞。那不仅仅是文炎敬的错,不仅仅是命运的捉弄,背后何尝没有那位永远正确、永远为家族考量的祖母的影子?
“……你说得对。”如兰的声音低哑了下去,带着一种耗尽力气的疲惫与认同,她不再看墨兰,目光空洞地望向竹帘外白晃晃的街道,“都怨祖母。她总是有道理,总是为了盛家好……可我们的死活,我们那点见不得光的念想和苦楚,在她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见火候已到,墨兰立刻收敛了锋芒,语气放缓,带上了切实的利益考量:“如兰,过去的事,争不出对错,也改变不了什么。眼下,我们都有各自想护着的人,都有各自不得不走的路。”
她为如兰重新斟满凉透的茶:“我不求你帮我去跟父亲、跟你母亲争辩什么,那太难为你。我只希望……若我日后设法与父亲周旋此事时,你能保持沉默,不站在我的对立面,甚至……在父亲或母亲问起时,或有机会时,能轻描淡写地说上一两句,‘四姐姐也是一片孝心,若真能不惹麻烦,成全了她,也是功德’之类的话。”
墨兰抬眼看着如兰,许下承诺:“作为交换,你回程时去看喜姐儿,路途遥远,关卡重重,若有任何需要遮掩行踪、需要打点关节、需要稳妥传递消息的地方,梁家在那边还有些产业和人手,我可以帮你安排。保证让你走得顺当,见得安心,且……绝不让文妹夫,察觉出分毫异样。”
利益交换,同仇敌忾,加上那份深埋心底、关于“为人母”与“为人女”的共鸣与无奈,终于彻底动摇了如兰。她看着墨兰,这个曾经她最看不上、争斗最多的四姐姐,此刻脸上褪去了往日的矫揉算计,只剩下一种相似的执着与孤注一掷。
雅间里闷热难当,冰鉴的寒气早已散尽。窗外的蝉鸣嘶哑刺耳,街市上的喧嚣隐约传来,却更衬得这一方天地的寂静与紧绷。
良久,如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像是下定了决心。
“……好。”她点了点头,声音干涩却清晰,“我答应你。林小娘的事,我不管,也不拆台。若有机会,我会说话。但是,”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盯住墨兰,“绝不能惹出大乱子,不能牵连盛家,更不能……让我母亲太难堪。否则,我第一个不答应。”
“放心,”墨兰伸出手,隔着桌子,轻轻碰了碰如兰放在桌面上、微微蜷起的手,“我有分寸。不会让你难做。”
姐妹二人的手一触即分,指尖都带着暑天的黏腻与冰凉茶水的湿意。
没有温情,没有和解,只有基于现实困境、共同怨怼与利益交换而达成的、心照不宣的脆弱同盟。
窗外,烈日依旧灼人,蝉鸣不止。而一段关乎旧人命运、也牵动彼此软肋的谋划,就在这沉闷燥热的大暑天里,于市井酒楼的寻常雅间内,悄然缔结。
她们共同的“怨”,清晰地指向了寿安堂里那位垂垂老矣却依然手握无形权柄、定夺着许多人命运的老太太。这份“怨”,成了她们暂时放下旧隙、各取所需的最有力纽带。
墨兰端起凉透的茶,一饮而尽。喉间一片苦涩,心底却燃起了一簇冰冷的火焰。
路,已经铺下一块砖。接下来,该去会一会那位精明的二嫂,柳氏了。
墨兰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去见柳氏。她设想了好几种可能:柳氏会断然拒绝,会犹豫不决,会提出苛刻条件,甚至会借此敲打她、向王氏卖好。她在心里反复推敲了应对之策,如何说服,如何让步,如何将交换庄子包装成对柳氏百利而无一害的“共赢”局面。
可她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
当她在柳氏打理得井井有条、处处透着实用与雅致的小花厅里,屏退旁人,斟字酌句地提出那个“优化产业、互相帮扶”的庄子交换提议,并含蓄暗示这是为了方便安置一位“需要静养祈福的旧人”时,柳氏只是安静地听着,手中缓缓拨弄着茶盏盖,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墨兰说完,心中忐忑,等着柳氏的反应。
柳氏抬起眼,目光平和地看了墨兰一会儿,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四妹妹考虑得周到。”柳氏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理解,“我那处庄子,位置尚可,但出息确实平平,管理起来也费神。若能换一处出产稳当的,于我确是好事。至于庄子换了之后作何用途……”
她顿了顿,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容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既是四妹妹的产业,自然由四妹妹全权处置。我既已交换出去,便不再过问。”
同意了。
就这么……同意了?
墨兰准备好的说辞、预设的底线、甚至预备好的“情感牌”,全都堵在了喉咙口。她一时竟有些无措,仿佛全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空落落的,不上不下。
“二嫂……当真觉得可行?不再……思量思量?”墨兰下意识追问,连自己都觉得这话问得有些傻气。
柳氏却已恢复了那副端庄持重的模样,微笑道:“四妹妹亲自来同我商议,必是深思熟虑过的。我信四妹妹的为人,也信四妹妹做事有分寸。此事于我有利,于四妹妹方便,何乐而不为?具体如何交接,四妹妹遣个妥当的管事,与我身边的嬷嬷商议细则便是。”
事情敲定得如此迅捷平淡,以至于墨兰走出柳氏的院子时,心头那份计划顺利推进的喜悦,竟被一种莫名的、淡淡的失落和不确定感冲淡了。柳氏的态度太通情达理,太干脆利落,反倒让她觉得……不真实。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柳氏的女儿芙姐儿从内室探出头来。小姑娘年岁渐长,已能听懂不少大人间的机锋。她蹭到母亲身边,仰着小脸,好奇地问:“母亲,四姑姑是要用她的好庄子,换咱们那个不怎么出息的庄子吗?为什么呀?您怎么就答应了呢?祖母(王氏)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
柳氏放下手中的账册,将女儿揽到身边,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她没有敷衍孩子,而是用她能听懂的方式,缓缓道:
“芙儿,你四姑姑想换,自然有她想换的理由。那个理由对她很重要,但对咱们……并不紧要。”
她看着女儿清澈疑惑的眼睛,继续耐心解释:
“你看,首先,你父亲和你四姑姑是亲兄妹。我若一口回绝了她,你父亲心里会怎么想?他会觉得为难,会觉得我这个做妻子的,不体谅他的小娘。让他夹在中间伤心为难,何必呢?”
“其次,”柳氏的语气带着一种超然的冷静,“你四姑姑如今是永昌侯府的当家奶奶,她既有这个本事提出交换,想来也有本事安置好她要安置的人,将来也有本事……给她小娘养老送终。这些事情,既然不需要我们出力,更不会摆到我们眼前来添堵,我们又何必拦着?”
“再者,”柳氏望向窗外郁郁葱葱的庭院,目光悠远,“咱们家很快又要随你父亲外放了。这一去,山高路远,不知何时才能回京长住。京城里的是是非非,离咱们远了。那位林小娘,无论是好是歹,是在庄子上还是在别处,对远在任上的我们而言,并无分别。她影响不到我的生活,我也不必与她正面相对,更无需为你祖母(王氏)去与她为敌。”
最后,柳氏收回目光,看着女儿,脸上露出一个通透而温和的笑容:“所以啊,芙儿。用一处对我们而言不算顶重要的庄子,换一处更好的产业,是实利。不让你父亲为难,全了兄妹情分,是顾全人情。远离是非,不卷入旧怨,是明智自保。还能让你四姑姑承我一份不阻拦的情……这岂不是一个‘好’?我为什么不卖这个‘好’给她呢?”
芙姐儿听得似懂非懂,但母亲脸上那种从容笃定的神情,让她觉得安心。她点点头:“母亲说得对。反正咱们要走了,眼不见为净。换了庄子,咱们还有实惠。”
柳氏笑着点了点女儿的鼻尖:“孺子可教。记住,有时候,给人方便,就是给自己方便。尤其是在无关自身根本利害的事情上,不妨大方些。斤斤计较,反而容易困住自己。”
而另一边,已经回到自己院中的墨兰,在最初的怔忡过后,也渐渐回过味来。
她坐在窗前,将柳氏的话反复咀嚼了几遍。
“我信四妹妹的为人,也信四妹妹做事有分寸。”
“既是四妹妹的产业,自然由四妹妹全权处置。我既已交换出去,便不再过问。”
柳氏不是懵然无知,她听懂了话里的玄机。但她选择不问,不深究,不阻拦。
这是一种默许,更是一种……划清界限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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